那日沅水祭典上, 他试图用鬼神之说阻止他们抛粮入水, 却毫无作用。
一拿出符节,权贵豪强便跪了一地。
……这就是权力, 这就是皇权么?
在帝王不动声色的凝视下, 赢秀摇了摇头,语气认真:“现在还不是时候, ”
内患稍安,外忧未平,他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当谢舟的皇后。
与先前差不多的理由,听到这句话, 帝王没有开口,秀丽冠帻下, 仙姿佚貌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平静澹然,仿佛早有预料。
赢秀望着他,想到自己已经拒绝过谢舟两三次, 思索片刻, 低声道:“等到天下一色,风月同天,我就当你的皇后。”
少年的声音低缓认真,声量不高,却足以清晰地响彻大殿。
天下一色, 风月同天。
当初在莲叶接天的楼台上,黑白纵横的棋局面前,少年刺客第一次提到天下一色。
帝王低覆眼睫,他可以一统天下,让南朝的版图扩大到关外,至于天下一色,风月同天……
也不难办。
他会让赢秀知道,他想要的,他都可以给他。
普天之下,也只有他能给。
帝王轻声道:“好。”
他伸手,轻抚金裳少年漆黑的髯发,语气轻柔:“到那时候,你可不许食言。”
被摸头的感觉很舒服,赢秀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他还是有点怕殷奂。
他也害怕当皇后。
赢秀当刺客的时候,上峰常常告诫他,刺客最好的下场就是功成身退,成为主公身边的心腹家臣。
这是刺客能成为的最厉害的人。
上峰从来没有告诉他,原来刺客还能当皇后……
赢秀压下心底那一丝隐隐的胆怯,一转念,问起羌人来朝一事。
羌人使者此番来朝,不同于上次请求南北互市,他们这次还带来了族中部曲的精锐,足有数百水兵。
方才在太极殿,使者先是旁敲侧击问了世子的下落,发现问不出什么,又提议两朝演兵,互相比试。
在赢秀面前,帝王毫无隐瞒,缓声道:“寡人已经答应他们下个月在玄武湖演兵。”
此次演兵,乃是羌人出兵前的试探,一旦南朝落了下乘,羌人便会立即举兵,南下征伐。
羌人有意南征,殊不知,南朝亦有心北伐。
赢秀来京不久,虽然听说过玄武湖,知道这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位于玄武门外,却没有见过。
他也想去看两朝演兵,少年眼眸亮晶晶的,一脸期待地望着谢舟。
帝王静静看了他一眼,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道:“届时,你好好待在太极殿,不要靠近玄武湖。”
他不允许赢秀有任何出事的可能。
赢秀失望地垂下眼睫,“不去就不去,都听你的。”
两朝即将在玄武湖演兵的消息逐渐传开,不少身在南朝经营货殖的羌人商贾闻讯而动,连夜收拾东西,准备赶在两朝开战前回到北方。
至于南朝士庶,士族关起门来筹谋,生怕自家的功名利禄受到影响,庶民忙着清点家财,将米缸里的粮食数了一遍又一遍,只盼着能活到天下彻底太平那一天。
消息一路传到北朝,传回国都长安。
长安城,明光宫内,朝臣身着羊角花纹的右衽长衫,跪在殿前氍毹上,手举类似南朝的笏板,口中恭贺大王。
“大王,如今南人要在玄武湖与我朝比试兵力,他们苟安江左,兵力羸弱,定然不及我朝。届时我们沿着西汉水、永水、钶水兵分三路,举兵南下,不出三月,定能拿下南朝!”
端坐在龙椅上的羌王朗声大笑,他已近知命之年,一身藏青色毪衫,双手随意搭在扶毂,身躯微弓,似在蓄力,宛如野兽随时准备进攻。
眉锋如刀,美狰之辈。
比起朝臣的奉承,另一个人听到这一切的表现更让羌王期待,他站起身,径直朝明光宫南面走去。
朝臣彼此相觑,心照不宣,大王这是要去看他的战利品。
为北人所据的明光宫南面有一处禁地,名为鸾台,高百尺,住着一个南朝女子。
羌王摈退无舌的宫人,慢慢登上鸾台最高处,红衣女子凭阑而立,柔软发带随风逶迤,仿佛随时会消失在眼前。
“阿鸾,我很快就能带你回家了,你高兴吗?”羌王走到她面前,挡住她远眺南方的视线。
明昔鸾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不咸不淡,好似没有看见他。
羌王没有在意明昔鸾的态度,他自顾自说道:“很快,我就会南征,一举攻下南朝,替你杀了那群当年诬陷你的人。”
明昔鸾笑了一下,正在自说自话的羌王瞬间停下,痴痴地凝视她。
“那你应该先杀了自己。”
在外人眼中柔软,羸弱不堪的病美人如此道。
这么多年,羌王已经习惯她要么不开口,一开口便是话里带刺,他毫不在意,甚至颇为享受,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还记得吗?建元十年,下邳之战,你带兵夜袭,一箭穿透了我的心口,可惜箭偏了一寸,我没有死。”
最可笑的是,中箭之前,他听说带兵攻打扬州的是一名女子,世人称作赦夫人,还不以为意,轻敌懈怠。
无星无月的长夜中,剧痛之下,年轻气盛的羌王带着猎人被猎物反咬一口的愤恚,牢牢地记住了那双明亮冰冷的眼眸。
即使那是敌将之妻。
明昔鸾闭上眼,没有看他,羌王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孤身走下鸾台。
十四年过去,他老了,一步一步,远不如青年时走得快。
宫人十年如一日地送上软筋散,却正好撞见下楼的羌王,羌王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不必了。”
不必再给她送药了,即使没有软筋散,明昔鸾也无力伤他了。
高楼之上,明昔鸾静静地望着南方,袍裾下,手中躺着一面破碎的明镜。
下一次,不会再偏了。
……
一晃三月已至,一转头,在玄武湖演兵的日子便到了。
赢秀百无聊赖地躺在西堂的飞来椅上,腰后垫着凭几,怀里抱着一只金鹤绣囊。
窗光疏朗,映照衣摆如云,懒散垂下,好不惬意。
往常这个时候,鸱鸮应当在金笼里大快朵颐,今日却不见踪影。
赢秀睁开眼,看了空空如也的金笼一眼。
内监总管止不住地抹汗,一清早鸟出去溜达消食,结果直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已经派了人出去找,怎么都找不到。
殿外,一位女官款步而来,停在廊下,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笼中装着一只圆滚滚的鸱鸮。
隔着两重窗棂,赢秀一眼便看见了笼中的鸱鸮,那是他的鸟。
他猛然站起身,朝外走去,远远看见内监总管正在与女官对话,似乎是要她将鸟放下。
金裳少年踏出殿门,女官看向他,露出一个笑容:“奴婢在花圃捡到了这只鸱鸮,交给太后,太后听闻是您豢养的鸟,命奴婢交还给您。”
赢秀还未说话,内监总管抢白道:“有劳了。”说着便要让宫人接过鸱鸮,女官松开手,递出笼子,笑容不变:“娘娘说了,郎君若是得空,不妨来慈宁宫坐坐。”
内监总管眼眸微沉,端着笑,客气疏离道:“郎君年少,只怕会叨扰了慈宁宫。你且先回去伺候太后。”
最后一句话,赫然是明晃晃的赶客。
女官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太极殿的人还是这么软硬不吃,就跟铜墙铁壁似的。
等到那位女官走后,内监总管正要仔细检查鸱鸮和笼子,鸱鸮早已在笼子里缩成了圆圆的一团,赢秀见状伸出手,“给我吧,它被吓着了。”
赢秀一面抱着鸱鸮往里走,一面轻轻抚摸它的翎羽,忽然触碰到一块坚硬的异物,他动作一顿,抽出那块东西。
是张纸条,上面写着——
琅琊王氏刺客,赢秀,字扶危。
那位讨厌谢舟的太后,知道了他的身份。
赢秀将纸条翻过来,发现背面写着慈宁宫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