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从刺客到皇后(92)

2025-09-05 评论

  南朝权贵彼此递了个眼色,这少年,说他残忍,倒也不像,甚至气质里浑无一丝戾气,有的只是一片清澈。

  说他天真良善,竟然当真附和了陛下的话,讨要使者的眼睛。

  面对种种暗含审视的复杂视线,赢秀倒是没什么反应,愿赌服输,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更何况,使者说了,只要是他身上有的,都可以给他。

  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羌人使团面色涨红,此等奇耻大辱,南朝欺人太甚!

  南朝大臣在暴君底下讨生活,早就看惯了这种事,即便对赢秀的反应有些诧异,却不妨碍他们出言揶揄:“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凭也。北朝这是要言而无信?”

  羌人使者自然不肯答应,没了眼睛,与要他性命何异,甚至还比要他性命更加残忍。

  “叽里呱啦……”

  使者急声道,他来时没有用心学习南语,说得磕磕绊绊,如今一着急,说话更加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

  译令史沉默片刻,急得髯须都要冒汗了,艰难地把话翻译了过来:“启禀陛下,使者说,您方才拉弓射箭,帮了赢秀,违反了两人力搏,不许他人相助的规矩。”

  他紧张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所以,此局不算南朝赢。”

  赢秀再度举起手中的虎爪,据理力争:“前两局他们耍诈,这又怎么算?”

  使者耍无赖道:“这是我们北朝的东西么?说不定是你自己带来的,用这个伤了我们北朝的勇士。”

  赢秀气得面颊微红,细细密密的薄汗洇湿了鬓发,他还想说些什么,头顶骤然一凉,似乎是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一直安静不动的帝王用软帕轻轻擦净少年的湿发,轻声夸奖他:“赢秀,你真厉害。”

  一句话瞬间浇灭了赢秀熊熊燃烧的怒火,他高兴得眼眸亮晶晶的,习惯性地蹭蹭谢舟,又怕身上的血迹弄脏了谢舟的衣裳。

  只能虚虚靠近,维持着约摸一指的距离。

  帝王俯身,毫不在意衮服上沾染血迹,一壁给少年擦汗,一壁轻声道:“把他拖下去,剜了他的眼睛。”

  声音很轻,却无人胆敢不从。

  使者的叫嚷被堵在口中,北朝的使团眼睁睁看着披甲的禁军带走了他们的主心骨,想要开口阻拦,却被南朝宿卫的煞气所震慑。

  他们奉旨来到南朝帝王乡,本以为等待他们的是无道的昏君,软绵的兵力,怯懦的的朝臣。

  预想中,再过几月,北朝的铁蹄会来到这座六朝古都,烟雨中的亭台楼阁会向他们敞开,金帛珠玉,水乡佳丽,任他们随意攫取。

  谁能想到……

  使团脸色苍白,望着玄武湖上森罗密布的舰船,磅礴的野心忽然变成了不安。

  雪白的软帕细细擦过赢秀的发梢,赢秀仰起头,莫名有些难捱,他总觉得,谢舟的触碰让他……

  赢秀踮起脚尖,伸手去拿谢舟手里的帕子,顺势抬眸看了谢舟一眼,慌乱解释道:“……我自己来。”

  帝王没有反抗,任由赢秀从他指尖取下软帕,少年用帕子胡乱地擦了擦自己的鬓发,小心地叠好帕子,悄悄揣进袍裾里。

  动作勉强称得上行云流水,仿佛早已在心中预演了一遍。

  ……看上去很忙,却不知在忙什么。

  看出赢秀在心虚,帝王伸出手,骤然攥住他缩进袍裾中的左手,果不其然,左手指尖上有些细小的伤口。

  方才检查的时候,赢秀便一直刻意避着不让他看这里。

  手被攥住,细细查看那一刻,赢秀说不出的慌乱,说来说去,都怪那位羌兵暗藏虎爪,虎爪锋利,上面覆盖密密麻麻的尖锐寒刃,实在防不胜防。

  不过,这点小小的伤口,谢舟应当不会在意。

  “来人,传御医。”

  帝王捉住赢秀的十指,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最终道。

  赢秀:“……”

  真的没必要麻烦御医……

  他刚想开口,一抬头,却被谢舟冰凉的视线惊住,心虚得垂下眼,不敢吭声。

  太医院的御医早就侯在一旁,他们方才协助仵作检查过两位长水的尸首,得知陛下的男宠参与了第三局搏斗,本以为他必定重伤,兴许已经死了。

  一群白发老翁健步如飞,急匆匆地带着仵作冲了上来。

  看清少年身上的伤势后。

  仵作:“……”

  太医:“……”

  外界传闻这位郎君是出身士族的刺客,如今看来,传闻不假。

  果真能打,你别说,倒是与陛下挺般配的。

  赢秀坐在阅兵台最高处的黼座之上,谢舟立在黼扆前,俯身看他,太医战战兢兢地给赢秀诊脉。

  众人看似平静,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那可是陛下专属的黼座,普天之下,也只有帝王能坐,陛下竟然让给了那位男宠……

  这是……这是……

  他们惊骇不已,就连对南朝习俗一窍不通的北朝人也察觉了些许端倪,在北朝,无论羌王如何宠爱阿依,都不可能把龙椅让给阿依坐。

  这是权柄的象征,不能让任何人沾染,哪怕是注定践祚的太子,没到继位那一日,胆敢多看龙椅一眼,都是天大的罪过。

  帝主位居尊极,无人能与共登临。

  这是横贯千秋的无言铁律。

  两朝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敌意被震惊取代。

  赢秀只觉身下的椅子还挺大,足够他和谢舟一起坐,他热情地招呼谢舟:“这是你的椅子,你和我一起坐吧。”

  谢舟似乎笑了一下,摈退太医,亲自接过膏药,立在赢秀面前,不露痕迹地挡住了身后那些人望向赢秀的视线。

  帝王没有回应少年的话,缓缓晕开在掌心膏药,攥住少年肿胀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揉捏,不答反问:“赢秀,还记得寡人说过什么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

  赢秀视死如归,小声回答:“记得。你让我不要来玄武湖,这几日也不要离开太极殿。”

  话音甫落,少年忍不住嘶了一声,就在方才,帝王揉捏的力度骤然加重,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仿佛只是不小心。

  赢秀犯了错,也不敢说谢舟,低着头,默默受着。

  良久。

  帝王终于开口,声线冰冷如玉:“既然记得,”他居高临下问道:“为什么不听话?”

  说起这个,赢秀可就有话说了,小声辩解道:“我本来想听你的话,好好待在太极殿,可是那个讨厌的人捡到了我的鸟,说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赢秀极力胡扯,以规避重点,在谢舟洞若观火的目光下,还是说到了关键:“我偶然听见宫人说,羌人有意让我出面比试,我想着给你出口气,狠狠打他们一顿……”

  说到最后,赢秀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他不是傻子,两个时辰前在太极殿撞见面生的宫人议论,便察觉出了些许不妥。

  但是他想要替谢舟出气,这才急匆匆赶来。

  赢秀自知犯错,眼巴巴地看着帝王,没等到帝王的反应,心一横,小声道:“那你罚我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次可不能再蒙住我的眼睛了。”看不出谢舟此刻的喜怒,少年委屈巴巴地退了一步,道:“……得给我一盏琉璃灯。”

  这次他不会再摔坏了。

  谢舟半响无言,伸出手,轻轻抚摸少年凌乱的漆发,低眉,附在他耳边,道:“你帮我出了气,我很高兴。”

  那道声音温凉平静,磁性清润,戛玉敲冰般,轻轻穿过耳膜。

  赢秀险些昏了头,眼眸睁得圆圆的,星子似的亮光在眸底乱撞。

  谢舟说他高兴,因为他帮他出了气,所以高兴……

  少年在心底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呆了一会儿,仰起头,颈项绷紧,弯得像一截曲线灵秀的玉,轻轻碰了一下谢舟的下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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