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部垂下两三道翎羽,薄如翅。
少年弯下腰,专心致志地对付腰带,指尖往后,摩挲着衔接处的扣襻,轻轻解开,扣襻往下垂落,连着腰带一齐曳地。
鹤形落在地上,薄薄的一片,对襟长衫立即散开,柔软地蜷在两侧。
赢秀解到一半,终于想起正经事,忙不迭地转过身,背对着谢舟,不让他瞧见。
身后,帝王早已闭目,不去看他,眼帘低垂,眼形宛如两道月弧,清冷慈悲。
闭上眼睛,殿内另一道呼吸变得格外明显,以及那时不时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第二次了。
下次,不能再让赢秀当着他的面换衣裳了。
赢秀哼哧哼哧地褪下旧衣裳,赤着脚走到玉珩旁边,抱起一件漂亮的衣裳,叮叮当当地往身上套。
迅速套上新衣裳,赢秀噔噔噔地跑出去,从宫人手里取过金链子,一股脑地戴在身上,蹦蹦跳跳地跑回内殿。
帝王还闭着眼睛,长身玉立,宛如一尊亘古不变的玉像。
“谢舟!”赢秀高兴到似乎忘记了什么,叮呤当啷地绕着帝王转了一圈,“你快看!这样好不好看?”
帝王缓慢掀起眼帘,光照进来,是金色的。
少年颈项上带着一挑细细的金链,双臂披着,手腕钏着,腰上也缠着,一圈一圈,高低错落。
两只赤裸的脚踝上也套着,明晃晃的金色映照着冷浸浸的白。
耳边,赢秀还在催促:“你快说呀,这样好不好看?”
帝王垂着眼,纤细黑睫维持着往下倾斜的弧度,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惟有暗光流转。
幽深,漆黑,仿佛要择人而噬。
第73章
“……好看。”
帝王声音暗哑, 低沉温凉,仿佛正在压抑着什么。
赢秀忙着显摆,绕着他转了又转, 缠在身上的金链没有戴稳, 啪嗒散下几道。
少年急了, 手忙脚乱地捞在怀里, 连忙使唤帝王,“你快帮我带上。”
……带?
这链子本不是用来带的。
帝王抬脚, 不疾不徐地靠近, 每一步都无声。
他弯下腰,屈身, 拾起落在赢秀脚边的金链,金玉环环相扣,宛如一道锁链,落在掌心。
帝王垂眸凝视了片刻, 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赢秀已经迫不及待伸出双手, 金色袍裾下,是两截如玉的皓腕。
赢秀兴高采烈地指挥他:“戴在这儿!”
帝王一手攥住金链,一手环住赢秀两只手腕,伸出指尖, 细细地将金链绕了上去, 一圈两圈……
缠到最后,他甚至细心地锁紧了卯榫,确保金链牢牢地锁在赢秀手上。
赢秀晃了晃双手,叮呤当啷地响,他一脸惊喜:“这样就不会掉了, ”说着,仰起头望向谢舟,眼眸中满是崇拜,“谢舟,你好聪明!”
帝王不咸不淡地受了这句夸奖,漆黑的眸光还锁在赢秀身上。
“对了,”赢秀张开双臂,肩膀上的金链应声滑落,“你把剩下的也给我带上吧。”
少年眨了眨眼,满怀期待,他还从未带过这么多漂亮的金子呢!
目睹了一切的内监总管:“……”
那可是陛下,残暴无道,嗜杀恣睢,郎君怎么能使唤陛下给他带链子?!
残暴无道,嗜杀恣睢的暴君俯下身,捡起滑落到少年衣摆的链子,绕过颈项,戴在他的肩膀两侧,还不忘把其余的链子也带好,一一锁上。
将链子首尾衔接时,稍微有一点费劲,因为,按照原先的设想,首端锁在赢秀的手脚上,尾部应当箍在龙床上。
如今首尾相连,倒真像腕饰脚镯,成了赢秀身上的点缀。
数道链子带在身上有些沉,赢秀正在兴头上,倒也不觉得笨重,他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抬头再看看一身缁色衮服,身上除了冠帻冕旒以外,并无其余点饰的帝王,赢秀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他一个人把金子全都戴完了,谢舟都没有东西戴了。
从头到脚缠满了金链的少年踮起脚尖,示意谢舟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帝王垂眉,安静地低下头。
下一刻——
一道金链绕在帝王颈后,少年的指尖带着一点温热,擦过硬挺领襟,仰着头,双手握着两侧垂下的链子,竟是将肩膀上的金链匀了一半给他。
一道金链,锁住了两个人。
“这条给你戴,”
赢秀松开手,链子首尾虽然锁在一块,他绕了两下,又给挣开了,没好意思告诉谢舟,之所以把这条给他,因为这是最丑的一条。
温热的,金链上仿佛还残存着少年的体温,沉甸甸地绕在颈后,垂在胸膛前,随着心跳悄无声息地起伏。
帝王下意识伸手触碰链子,又看向赢秀,良久,语气低沉:“……你想把寡人锁起来么?”
赢秀奇怪地看他,“你不要么?”他再度踮起脚,伸手去够帝王颈上的链子,“那还给我吧。”
少年的指尖刚刚碰到帝王颈上的金链,骤然被按住,骨节分明的大掌扣住他的手腕,牢牢地扣在胸膛上。
帝王缓缓松开力道,低声道:“……寡人要。”
——这是赢秀亲手给他带上的。
不管是桎梏,是锁链,还是别的什么,都好。
“哦,那你戴着吧。”赢秀最后看了一眼那道丑丑的金链,虽然不够好看,但是金光闪闪的,细看还是挺好看的,他都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就不应该给谢舟。
与此同时,赢秀的刺客身份已经传遍南朝。
南朝士族起先震惊陛下爱上男宠,又震惊陛下有意立男宠为后,再到如今,得知男宠竟是刺客出身,他们已然有些麻木。
这么刺激的吗?
不愧是暴君,看上的人果然大有来头。
再联想前阵子的寿春坞主案,不少人已经推出了部分真相,甚至有人编了话本戏曲,廛里阁衙,不时有人传唱。
本是将军之子,家族蒙冤沦为刺客,偶得帝王之幸,登天子殿,坐天子位。
唱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已经有史官准备把赢秀列入南朝佞幸传。
这一切,随着北上归朝的羌人商贾,传到了北朝。
三月春风吹呀吹,吹不去笼罩在故国上的沆砀雾气。
鸾台上,明昔鸾在唱广陵散,歌声柔美婉转,南国的水乡雾气扑面而来,唱得人心都醉了。
羌王登上高楼,立在悬梯上,呆呆地望着她。
这么多年过去,寒刀也炼作了绕指柔。
他心底的怒意消散了不少,变为平静,等明昔鸾唱毕,才道:“玄武湖比试,南朝赢了。”
明昔鸾一动不动,就连眸光也未曾变化,仿佛并不在意
“你猜,使者在南朝发现了谁?”羌王不紧不慢,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冰冷的笑意,仿佛有意要看明昔鸾的笑话。
红衣女子不曾看他,低眉垂首,安静地像一只无声无息的柔弱鸟雀,被折了翼,只能静静地蛰伏在猎人手中。
得不到明昔鸾半点反应,羌王也不恼,继续道:“扶危,你和瘐明的孩子,是不是这个名字?”
此话一出,明昔鸾骤然抬眸,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真假。
羌王陡然沉默,有意要看明昔鸾求他的模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眼前的女子有何反应,他只好自说自话:“士族的刺客,南朝帝王的男宠,你的孩子,果然厉害。”
说到最后一句话,羌王尾音拉长,意味深长,从刺客到男宠,谁人不说一句好手段。
良久,明昔鸾动了,缓缓直起身,直视着羌王,“……你说什么?”
羌王笑了,平生头一次如愿,看见自己视作宿敌的女子因他的话露出一点波澜。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本王说,你与瘐明的孽种,如今是昭肃帝豢养的男宠。”
所谓男宠,能是什么好东西,以色侍人,承欢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