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了一默,垂眉去看少年在画什么。
随着赢秀挥毫落墨,帛书上面逐渐出现一团鬼画符,他蘸了三种墨,一色为黑,一色为青,黑为北朝,青为南朝。
至于剩下的朱色,看起来像是沙盘上的行军路线。
赢秀画得尽兴,不时用朱笔在空白处画上一行歪歪斜斜的字,笔锋潇洒,走势灵动。
对着铺在帛书上面,横竖曲直一团鬼画符,帝王辨别了半天,勉强看出那是赢秀在记录感悟。
虽然画得飘逸了些,但是上面写的内容倒是很有意思。
“好了!”
赢秀豪气万丈地落下最后一笔,抬手掷笔,一声细响,狼毫准确无误地落入笔山上,连一滴墨也没有溅出来。
少年低头吹干帛书上的字迹,得意洋洋地递给谢舟,“你瞧瞧,还有什么可以添改之处?”
帝王没有接过,就着赢秀的手,俯视着那张帛书,眸光一一掠过,用紫毫添改了几处,一一为赢秀讲解。
赢秀似懂非懂,边听边点头,见他一知半解,帝王示意他看向悬在中堂的剑。
长剑倒悬在穹顶上,剑鞘朝上,剑尖朝下,如月光清湛,敛在鞘中,寒光不减。
——那是赢秀的问心剑。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帝王轻声道。
身为君王,他习惯了用计谋杀人,引导士族权要互相攻讦,自相残杀。
至于攻城略池,手段要狠,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赢秀点了点头,自信道:“我记住了!”
收好帛书,拔掉旌旗,取走象征部曲的棋子,清理好战局。
赢秀忽而朝谢舟趋身,轻轻触碰他的掌心,又迅速收回。
少年指尖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手心,帝王低头,发现掌心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的南朝王旗。
他慢慢攥紧那枚王旗,力道很轻,不至于折损。
第二局,赢秀望着插遍了沙盘的南朝旌旗陷入沉默,似乎不是地势的问题……
他沉默片刻,抽出一张新的帛书,埋头对着沙盘写写画画。
日晷上的光影已经指向酉时,正是用晚膳的时间,内监总管早已命御膳房备好了晚膳,却迟迟不见陛下传膳,不由有些疑惑,悄悄走进殿门,立在门前,往内张望。
余霞成绮,春光淡沲,照得大殿一片淡淡金辉,金裳少年正在埋头挥笔,帝王坐在他身侧,安静地注视他。
两人脸上都贴着白条,赢秀只露出眼睛,帝王下颌一道白,说不出谁更滑稽。
内监总管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鸱鸮冷不丁从金笼中飞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他头上,在它发出咕咕叫之前,内监总管手疾眼快,一把捂住它的嘴。
鸟只来得及发出:“呜呜呜……”随后便被手动噤了声。
一人一鸟安静地立在黄昏中,望着殿内的帝王和刺客。
……
赢秀近来沉迷于沙盘,时常让谢舟叫少年们进宫陪他,一群人窝在太极殿,对着沙盘抓耳挠腮。
殿内时常能听见他们鬼哭狼嚎的声音,内监总管深感无奈,这回是真的鸡飞狗跳了。
那日主动站出来帮赢秀堪舆的少年唤作封胥,年纪轻,性子活泼,喜好和性情与赢秀几乎一模一样。
就像是,和赢秀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狐朋狗友。
“这三洲是我的了!”
封胥插上旌旗,笑得有些欠扁,其余少年支肘撞了他一下,调侃道:“就你和赢秀两个最厉害。”
闻言,赢秀和封胥相视一笑。
一直斗到日落时分,宫漏遥遥响起,几位少年该出宫了。
赢秀立在殿门前相送,本该跟着宫侍们离开的封胥站在门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有一只白狼,你想不想看?”
白狼,属猛禽,在京畿内极为罕见。
赢秀犹豫了一下,同样低声问道:“要怎么才能看见?你带进宫里吗?”
“你出去不就能看见了?”
封胥扬起剑眉,朝赢秀眨了眨眼,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只白狼可大了,很漂亮,白得像一团雪。你跟我出去,悄悄的,不要惊动他们,咱们看完就回来。”
赢秀小弧度地点头,封胥笑了,正要转身离去,身后少年叫住他,轻声问了一句:“封胥,你为什么对北朝的地势如此了解?”
封胥一愣,摆了摆手,没有回头,语气大大咧咧:“纸上谈兵罢了。”
赢秀望着封胥,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宫墙下,这才回过身,一转头就看见了身后立在暗处的帝王。
“殷奂?”赢秀走入殿内,伸手在帝王面前挥了挥,帝王漆黑冷凝的眸光微微转动,最终停在他脸上。
“你怎么了?”赢秀直觉对方现在有些不对劲,想起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时候,生怕他又犯了病,连忙拉过帝王的手,捧在手心里搓了搓。
帝王的手有点冷,冰凉如玉,骨节强硬得凸起,根根分明,透着上位者专属的强势。
赢秀双手捧着,试图捂热他的手。
帝王没有动,任由他捂着,不经意问道:“方才那个人是谁?”
赢秀不假思索:“封胥,他说他养了一只漂亮的白狼,问我想不想看。”
“你想去么。”
帝王用的是陈述句,平静澹然。
赢秀点点头,满眼期待,一双星星眼望着帝王。
“那你去吧,”出乎意料,殷奂很痛快地答应,“带上你的剑。”他意味深长地提醒。
赢秀毫不怀疑,松开帝王的手,噔噔噔地跑到那面宫墙边,取下悬在穹顶的问心剑。
摩挲着剑鞘,少年后知后觉:“咦?为什么要带上剑?”
帝王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温声细语地解释:“他是北朝的人,想绑架你交换世子。”
声音平静,听不出起伏。
赢秀:“(⊙o⊙)”
他愣了愣,问道:“那他真的有一头漂亮的白狼吗?”
帝王沉默,“你想看白狼?”
赢秀纠正道:“不是白狼,是漂亮的白狼。”他平等地喜爱一切漂亮的生灵。
帝王道:“……你想看漂亮的白狼?”
赢秀点点头,其实也不是很想,只是有一点点好奇,他从小到大在山峦中见到的猛禽多了去了,但是没有白狼。
不再想关于白狼的事,赢秀神神秘秘地扯了扯帝王的袍裾,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帝王眉头微蹙,有些不赞同,刚要拒绝,赢秀很不高兴:“不是你说的,上者伐谋,其次伐交么?”
看着一脸兴致勃勃要学以致用的赢秀,帝王:“……”
赢秀做好决定,不再和他争论,一转念,想起对方冰凉的手,放好问心剑,连忙问道:“你冷吗?不会是又犯病了?要不要请御医来?”
少年喋喋不休地追问,生怕他出事。
帝王轻声解释道:“……不冷,寡人向来体寒。”
其实是冷的,每逢寒日,疼痛寒凉便会深入骨髓,宛如针刺,昼夜不歇。
去年冬日,他安置好京师事宜,前往气候相对温暖的江州,一方面是为了避寒,一方面是亲自督工运河,从地方收归洲郡兵,削弱士族豪强,集中皇权。
“你骗人,”赢秀直接戳穿了他,“你的手都是冰的。”少年眉眼间写满了“你又不珍惜自己”,拉着帝王径直往殿内走去。
一口气叫来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赢秀神色严肃,命令帝王在矮塌上坐好,把烧好的汤婆子往他怀里一塞。
尤嫌不够,又挑了两个小的暖炉,确保里面的碳火不会掉出来,放在帝王的袍裾里,左右各一个。
还有地龙,斗篷,被衾……
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属于帝王的斗篷,赢秀索性把自己的给他披上。
由于身高差距,帝王坐在胡床上,金色斗篷刚好直到他小腿,下面还差一大截,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