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次,就被她寻得了机会。
她穷苦不要紧,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过着这种日复一日,见不到头的日子。
周芳身子骨好,刚生产便能下地,趁隔壁来请她三婶接生的时候,自己伪装成助手,偷偷将两个孩子换了去。
婴儿刚出生时皆是皱巴巴的小红团子,而恰巧的是,早产出来的谢竹健健康康,反倒是足月的谢瑾宁在调换时受了寒,哭声似猫崽般微弱,于是并未被发觉。
换婴一事,除了周芳与她娘家三婶以外,无人知晓。
三年后,她娘家三婶因急病去世,而后五年,再逢暴雨,河水暴涨冲破堤岸,地势较低的河田村被淹没在一片泥泞中,故举村搬迁至此。
直至谢竹十二岁,周芳因心病郁郁寡欢,临终前才告诉谢农真相。
“我还疑惑,孩子出生后她怎的突然就跟娘家断了联系,想来也是怕三婶将真相说出去。”
谢农摇头,又长叹一声,“瑾宁啊——”
他握住谢瑾宁的手,粗糙的脸庞上,两道泪痕如泥地中犁出,又被暴雨淹没的沟壑,盈满悔恨与急切。
“是你娘错了,但她也后悔了,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什么也吃不进去,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说到这,他情绪再度崩溃,握住谢瑾宁的手不自觉收紧,“你别怪她……”
谢农眼皮都肿了,他继续道:“她走后,我也在断断续续寻找当时那户人家的消息,找了这么些年,我才知道当初那户人家是京城的漕运谢家。”
谢瑾宁被他捏得生痛的手动了动,却没抽回。
“瑾宁,你,你也别恨小竹那孩子,我和阿芳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了。”
谢农道:“那孩子打小就聪明,有主见,但就是不被阿芳喜欢,小时候,他还会背着他娘偷偷找我哭,说为什么阿娘不喜欢他,是不是他不乖……”
“后来那孩子大些,也就不跟再我那么亲近,我还当他是懂事了,没想到他是把那些难过委屈都藏了起来。”
提起谢竹,谢农掬了一把伤心泪,憋了许久的心理话如开闸泄洪,源源不断。
是叹悔,也是回忆。
“小竹是个有读书天赋的孩子,村里没有私塾,他就跟着我去镇上,去偷听那些孩子上课,去捡人家不要的书回来自己认字。”
“我也想让他进私塾读书啊,但镇上离这儿实在太远,我们又租不起镇上的房,小竹也就只能跟着来回跑,有几次去私塾偷听被人捉见了,还挨了打。”
“后来还是那教书的老秀才心善,每次上课都开着窗,让小竹藏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听。”
“小竹十二岁那年,他好不容易考过县试,回来后高兴得不得了,跟我说他要好好读书,等以后考上秀才了,我们一家人就搬去镇上住,等他出人头地后,他娘肯定就会喜欢他了……”
“却没想到,没想到……”他泣不成声,“从那天之后,他娘就病倒了。”
一病不起,日渐消瘦。
再然后,就是周芳咽气前,将谢竹的身世告知谢农一事了。
是他家对不起谢竹,让那本该在富贵人家长大的孩子,活活在这小山村里蹉跎了那么多年。
也对不起谢瑾宁,将人从十六年的富贵窝中突然拽出,摔入泥潭。
不知不觉间,谢瑾宁的眼眶中也盈满了泪水,他张着唇,开合几下,嗓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小竹十六岁那年,一直帮助他的老秀才也走了。”谢农道,“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那家人的真实身份,将真相告诉了小竹。”
“我还记得那晚,他盯着我,面无表情地掉眼泪,他什么都没说,但那眼里的恨啊,就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所以,谢竹在来到谢家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我…我……”
谢瑾宁手一抖,茶杯掉落,清水在桌上蔓延开,浓烈情绪汇聚成瀑布,劈头盖脸向他砸来,砸得他喘不过气。
一想到谢竹被母亲冷淡,被父亲隐瞒,好不容易长途跋涉,一身尘土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家,却见识到爹娘和哥哥,对他这个占了自己位置的假货的各种疼爱。
而自己还眼巴巴地贴上去,又自作聪明地将人当作私生子,各种闹脾气,针对,试图把人赶走,还大闹祠堂,破坏了谢竹的入族仪式。
谢竹会怎么看我?
我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货,蠢透了!
谢瑾宁近乎崩溃,他捂住唇,胸口剧烈起伏着,面色甚至比天幕间的弯月还要惨白。
眼泪大颗砸在他手心,又顺着掌沿滑落,沾湿了衣襟。
他也想恨,却不知应该恨谁。
是周芳让他平白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富贵荣华,是谢竹让他从不属于自己的天际坠落到泥间,是谢农将真相尽数告知于他。
但他们又都是苦命之人,一念之差,行差踏错,于是悔恨莫及。
美玉无人再捧,只会摔成一摊烂泥,而竹子却能于土壤中茁壮成长。
或许,谢瑾宁最该恨的,是曾经那个肆意妄为,性情骄纵的自己。
“他恨我们,该的,该的,是我们对不起他,是我们……”
谢农一头醉倒在桌面上,眼角的泪在细碎月光下闪烁,嘴唇却仍在嗫嚅着。
对不起。
与周芳逝去之前一致的话语。
周芳一念之差,悔恨至死。
谢农一己私欲,愧悔半生。
谢农睡着了,谢瑾宁却还呆坐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外衫早就从他肩头掉落,入夜已深,凉风吹得他浑身冰冷,却没有他心头那股由内而外的寒意彻骨。
耳边脚步声愈近,接着,外衫重新被披回肩头,他却依旧止不住的哆嗦。
直到手背一轻,被紧紧攥住、浮现起刺眼红痕的手掌被人抬起,一根根掰开僵硬的关节,轻轻抚平,按揉,随后包在掌心,那干燥而炙暖的触感才让谢瑾宁渐渐回神。
他抬眼,高大的男人就站在他身侧,宽厚的肩背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寒风尽数隔绝。
一如既往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那双耀黑眼眸深深注视着自己,却没有了居高临下的压迫与严肃,只有淡淡的怜惜。
被沉重压住的心脏好似也被这抹浅淡,和从手心处蔓延而上的暖意抬起,逐渐回到原位。
微张的唇抿起,谢瑾宁蓦地哽咽一声,如倦鸟归林一般,抱住男人的腰放声大哭。
伙房里的清扫工作早已收尾,严弋静立在帘后,并未踏出,却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作为一名外人,他并没有立场去指责任何人,只是惋惜。
而如今,腰间布料被濡湿大半,少年哭得浑身颤抖,忍不住的呜咽与泣声像是一把凿子,在他心头叮叮当当,留下刻痕。
有些疼。
凿出的粉末扑簌掉落,钻出土壤生出枝蔓,缠绕住他的双脚,让他无法移动分毫。
严弋抬起手,摸了摸谢瑾宁的脑袋。
时光悄然流淌,泣声渐歇,腰间手臂倏的一松,少年脑袋歪斜,没了动静。
严弋一手撑住谢瑾宁歪倒的身躯,见他双眼紧闭,以为人昏厥,他瞳孔骤缩,又在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后放缓。
少年白净面上湿漉一片,鼻头和眼尾均泛着姝色,面颊处也晕起薄红,倒更像是醉了酒。
只是沾了些,也会醉吗?
真是娇气。
一缕黑发黏在那透着粉的瓷白颈侧,严弋小心将其拨开,指腹触及温凉肌肤的一刹,似有无数虫蚁啃噬。
暗叹一声,他还是覆了上去,擦掉谢瑾宁面上的湿痕,但过于粗糙的指腹,还是将那柔嫩的肌肤磨出晕,如霜雪间的嫩蕊。
怀中准备好的干净棉布手帕派上了用场,将面颊与脖颈均擦净后,严弋顺势拢住膝弯,将他打横抱起,送入房中。
……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