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拍谢瑾宁的手,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笑着轻叹一声,“瑾宁,谢谢你。”
“嗯?”
谢瑾宁不觉明厉,谢他什么?
谢农却并未回答,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灰,视线却一直落在石碑上,仿佛透过其,看到了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终生难忘的女子。
“我们走吧。”
走出一段距离,谢瑾宁回头,视线中的坟包愈来愈小,几乎要消失在视野中时,他倏地停下脚步,小跑上前。
他站定,低低唤了声,“娘。我是瑾宁,谢瑾宁。”
嗓音因紊乱吐息有些不稳,比起刚刚,却是响亮不少。谢瑾宁舔舔干涩的唇,指节蜷起,又松开,默然片刻,他吐出一口浊气。
“我回来了。”
周芳是做了错事,但归根结底,她也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而作为切切实实享受了十六年荣华富贵的既得利益者,谢瑾宁无法批判她的行为,更不会对她产生诸如怨恨一类的情绪。
只是有些遗憾和感伤罢了。
“娘。”他轻声道,“没有见过你的样子,但我想,你一定也长得好看。”
谢瑾宁飞快转头瞥了眼远方静立等待的谢农,澄澈杏眸弯起,恰似一弯新月。
纤长羽睫勾出一抹俏皮弧度,如春日枝头翩跹的蝶,灵动而活泼。
他吐吐舌:“我能生得这么好,看来也都是你的功劳呢。”
眼前忽地一闪,谢瑾宁下意识偏头,碎金般的阳光穿过头顶繁密枝叶,照在他侧颊。
脸上还残存着羞赧的红,细小绒毛在日光下纤毫毕现,似一颗鲜嫩饱满、挂上晶莹露珠的蜜桃,娇俏软甜。
暖烘烘的日光驱散阴冷,谢瑾宁唇角上扬,眸中荡开盈盈波光。
“你也这么觉得吧。”
……
田家一事暂时告一段落,目前村中讨论得如火如荼之事,就成了学堂。
还有他这个谢夫子。
这不,谢瑾宁才刚回到家,就有人上门来了。
其实离正式开设学堂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原先村内修起的,充作学堂的屋子早已被愤怒的村民拆除,夷为平地,这会儿还没开始重建,桌椅、课本、教学工具等也还未准备完全,就等农忙过去,再逐一筹备。
这些昨日谢瑾宁也在院中跟村民们提到过,但抵不住有脑子活络,想抢先一步,给谢瑾宁留个好印象之人,先行来到。
李泳带着李虎剩上门感谢,还提着一篮子鸡蛋,说见他受了惊吓,又受了伤,便拿点东西给他补补。
谢瑾宁连束脩都没打算要,更别说鸡蛋这类“贵重”之物了,自然是推拒,让他们自己留着换钱。
但李泳表示,只有几颗是他家里的鸡下的,其他都是他从偶然淘到的野鸡窝里摸的,不值钱,李虎剩也抱住谢瑾宁的大腿,眨巴着眼让他收,不然就耍赖不松手。
没办法,谢瑾宁只好收下。
李虎剩在院中左看右看,从柴堆边撅了根小树枝,噔噔噔跑到谢瑾宁跟前,给他写字。
看得出是下了功夫,写得比昨日更好,每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有模有样。
李泳看不出个名堂,也不妨碍他为自己儿子捧场:“写得好!”
李虎剩也仰着脸,期待地看向谢瑾宁。
谢瑾宁赞道:“写得真不错。”
李虎剩顿时欢呼一声:“美人哥哥,昨日你教了我这几个字后,我回家又写了二三十遍,今早也是,树枝都写断了好几根呢。”
他摊开手,让谢瑾宁看他掌心被木刺扎过的痕迹。
回想自己初学写字时,可没他这般毅力,随便动几笔就喊手累,还是被人哄着,才苦着张脸继续写。
价值百两的墨、工艺繁复的纸、出身名门大家的师长,却比不上这沙地与寻常树枝。
“怪不得写这么好。”谢瑾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学得又快,写得又好,虎剩你怎么这么聪明呀。”
美人哥哥身上香香的,抱起来软软的,还被他夸了,李虎剩像是泡在温水里,高兴地小脸通红,觉得晕乎乎的。
他仰着脸朝谢瑾宁傻笑,完全没了刚刚聚精会神写字时的聪慧模样。
看着院中的一大一小,李泳用胳膊肘戳戳身边的人:“瞧见没,夸虎剩聪明呢。”
他满脸自豪:“不愧是我李泳的儿子,跟我一样,也汇聚了老李家的精髓,啧啧,我看说不定,我家虎剩还真能考个秀才回来,那可是给我们老李家长脸咯!”
“诶你说,我要不要去给他换个名儿,虎剩听着一点不像个读书的呢,你说换成啥好,李大地?李老天?不行不行……”
没有回应,李泳兀自也说得起劲,并未注意,身旁男人的目光也一直落在他儿子——牵住谢瑾宁不住摇晃的手上,舌尖抵住后牙槽,腮侧肌肉绷紧一瞬,又松缓。
“若能持之以恒,相信有朝一日,你定会有所建树。”
“我一定会好好学的!”李虎剩握住拳头,“我要读书,要当官,要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
“好。”谢瑾宁眉眼弯弯,“我也相信你可以做到。”
日头西斜,谢瑾宁轻咳几声,牵动胸口,他不着痕迹地按了按,眉心微蹙。
没想到个好名字的李泳正想上前,让谢瑾宁帮忙想想,一直站在旁充当背景的严弋动了。
“谢夫子……”
“时候不早了,两位请回吧。”
“嘿!”李泳话还没说完就被挡了回去,他看了眼天色,“这不还早着吗,小严你咋回事,还赶上人了?”
谢瑾宁是有些疲惫,但说话的力气还是有的,便道:“我没事,李叔,还有何不懂的来问便是。”
严弋仍是坚持。
“谢夫子他伤势未愈,需静养。”他道,冷硬语气在余光瞥见少年欲言又止时和缓,“李叔,左右学堂建成还需些时日,不妨先让夫子养好伤,早日彻底痊愈,也好专心教授。”
“是啊。”李泳一拍脑门,“瞧我,都没想到这儿,谢夫子莫怪,莫怪。”
“无事。”
踏出谢家大门前,李虎剩依依不舍地回头:“美人哥哥,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啊,我也想早点上学。”
被李泳一巴掌拍在头顶,“还乱叫什么,没大没小,该叫谢夫子。”
李虎剩朝他爹做了个鬼脸,“美人夫子再见。”
“嘿,你个臭小子!”
“哎哟爹别打头,给我打笨了咋整,我还得读书呢……”
父子俩闹腾的动静被合上的木门阻隔,谢瑾宁喝了口严弋递上的温水,挺直的脊背稍稍弯下。
要想当好谢夫子,他就得时刻端着一副可靠模样,可累死他了。
这还没正式开始上课呢。
“累了就回屋休息吧。”
谢瑾宁一怔,还以为自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他眨眨眼,沾了水的唇湿润软红,如沁出蜜露的花瓣。
微张唇缝间,被保护在贝齿后的艳红舌尖探出,卷走将从唇心滴下的水珠,带起旖旎的湿漉微闪。
像极引诱,偏偏他眼神清澈纯净,还带着满溢的,对面前人的信任与依赖。
严弋几乎瞬间忆起这处的甜美滋味,喉结滚动,血管迸发的岩浆一路灼烧,漆黑瞳底燃起炽热焰火。
咕咚。
目光相接,谢瑾宁被他看着,只觉脸上又要热起来了,先一步移开视线。
“仍不适吗?”
谢瑾宁指尖一蜷,缓缓点头。
“我找邓老过来看看。”
“瘀血还未排净。”邓悯鸿道,“小家伙,你风寒还未好全,体内本就有些淤堵,昨日那一掌只是帮你排出了大半,仍有些残留在体内,才导致你胸口时有憋闷。”
“那……要喝药吗?”
问完,谢瑾宁便皱起脸,十足的抗拒模样。
喝祛风寒的药汤已经够难受了,若还要再加一碗,那他一天光喝药都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