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朔的记忆好似回到了往昔,女人的面容似乎已经模糊,但他依旧记得她荆钗布裙难掩国色,听她说自己长得不像她,像那位未曾谋面的父亲。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这样漂亮的女人不应该是生在民间的颜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拥有这样温柔漂亮的母亲。
她会做好吃的栗子糕,有时会拿到街上去卖维持生计,有时卖不出去就进了裴朔的肚子里,裴朔自幼带着成年人的记忆,他会帮她一起卖糕点会出主意和她一起赚钱,日子不算富裕,但也过得去。
裴朔声音逐渐低沉,头枕在谢蔺肩上,瞧着外头的星辰,“我和母亲是流民,没有身份,后来我们流落到一个很漂亮的村子里,那里种着很多桃树,春天的时候山上、地上、房檐上、连人的肩上都是飘落的桃花,像下雪一样。”
他和母亲就此在桃水村住下,她还是会做栗子糕、做刺绣来换钱,裴朔长大些在村子里交了好朋友,每日和朋友们摸鱼下河、上山摘桃……
村子里民风淳朴,又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常作接济,今日送些米面,明日送些自家孩童穿小的衣服,后天又拿些吃不掉的蔬菜瓜果。
“我八岁那年,母亲从外面救回来一个男人,这个人你也认识,就是你口中的贺仓。”
谢蔺心里一咯噔。
按照年岁推算,裴朔八岁那年,也就是建元29年,父王兵败自刎于大殿,贺仓携先帝遗诏和传国玉玺逃出,从此没了音信。
而贺仓的存在却成了武兴帝一颗拔不掉的刺,至今以来14年不能睡一个安稳觉,他无圣诏无国玺,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而为人又好面子、要清名。
14年来无数人都在寻找贺仓的身影,武兴帝、郭相仪、雍州文宣王、益州文襄王、禹州陈留王等,包括他自己都在寻找贺仓,可谓是得贺仓者得天下。
“贺仓就此在村子里住下,他见我天资聪慧,便开始授我诗书,教我习武,九岁那年母亲病故,我和贺仓相依为命。”
母亲去世那日是一个阴天,他用家中最后一点银钱买了一口薄棺,简陋而干净的小院挂着白绸,年幼的裴朔一身孝衣跪在灵堂前,白色抹额上沾着泥土的脏,双目通红,脸颊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贺仓病重缠身下不了榻,里屋时不时传来他的咳嗽声。
“怀英……”
熟悉的声音传来,腿脚不好的柳家太爷拄着拐杖进来,柳大哥搀扶着他,柳大嫂手上提着几个包袱,柳二郎和他同岁,手里抱着几颗鸡蛋,柳家三郎和柳四妹则怯生生地躲在柳大嫂身后探头。
柳太爷刚进门就红了眼眶,摸着裴朔的头直叹气,“可怜的孩子。”
柳大哥也道:“怀英,我和你大嫂收拾了两件二郎穿不上的衣物,他个子高身子壮,穿着小了些,我想着你穿正好。”
“我还拿了鸡蛋给贺先生补身体。”柳二郎将他怀里的几颗鸡蛋放在桌上,小脸红扑扑的。在这个时代,鸡蛋可谓是弥足珍贵。
柳大嫂将包袱拆开,里面放着好几件春衣夏衣冬衣都有,有些确实是柳二郎穿过的,但有一些衣裳打眼一瞧就是新做的,针脚细密,袖口别出心裁地绣着柳叶,应当是柳大嫂亲手做的。
“大哥大嫂……”裴朔说着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从他和母亲搬来村子里,桃水村的村民一直接济他们,尤其是隔壁柳家常拿来一些所谓[吃不了][穿不了]的东西,哪里是吃不了穿不了,分明是特意拿给他们的,又怕他们心里愧疚,这才推说吃不了穿不了。
柳大嫂这会儿刚过门不久,年轻漂亮,发髻挽起插着一根银簪,罗裙常鲜亮惹眼,不过因着今天是来灵堂祭拜,她只穿着件白素色的裙子,却依旧衬得她清水芙蓉。
她将包袱里的衣裳抖开在裴朔身上比划了一下笑道:“我看怀英穿着正好,稍显宽大,能穿到明年呢,等穿着小了,三郎就可以接着穿了。”
古代物资匮乏,衣裳都是大的穿小了,小的再接着穿,就算是实在穿不下了,要么卖了换几文钱,要么拿给其他家中有幼儿的换些吃喝。
裴朔去里屋试了一下衣裳,确实如大嫂所说稍微有些宽大,不过孩童的衣裳都是会做得宽大些,毕竟孩子们一年一个模样,现在穿着大,或许用不了几个月就穿着小了。
等他再出来时灵堂不知何时围满了人,东家婶子,西家大伯,北边太爷,南边阿婆,桃水村的邻居们几乎每家每户都出了一两个人来看他,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不少东西。
“我可怜的孩子啊。”有人蹲下身抱住了他,眼泪都滚进了他衣裳里。
“阿婆,我没事。”裴朔被他说着眼泪也想往下掉,但他并非真正的九岁幼童,从母亲患病时常不好开始他也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阿婆给你带了小哥哥不用的毛笔书本,他就是个皮猴子,笔墨纸砚给他都是浪费。”
她带来的包袱里带了有些炸毛的毛笔和街上几文钱买回来的纸墨,虽是最便宜的东西,但对于桃水村来说已经是价值千金。
“怀英,我姐姐给你缝了帽子,你看,和我的一样。”
“还有我哥做的小凳子……”
“阿爷给你带了一兜你最喜欢吃的大红枣。”
“这可是我奶奶晒了好久都不让我吃的腊肉。”
裴朔屋子里很快被挤满,每个人都给他带了好多东西,或许不值钱,但全都是裴朔用得到的东西。衣服、吃食、书本、笔墨……甚至村长家的还给他塞了几枚铜板。
停灵几日后,几个力壮的汉子们抬着棺木帮裴朔的母亲安葬,随后大家就开始讨论起裴朔的问题。村子里的人也不富裕,贺仓又时常吃药,他们只能勉强接济一点,但要是家里多一个半大孩子和一个吃药的病人,论谁也开销不起。
最后还是柳家太爷拍板接手了裴朔。
“但是你们家也不好过……”有人犹豫。
柳家人多,柳家大郎手底下的三个弟弟妹妹还小,都要张嘴吃饭,柳二郎还在学院读书又要交束脩。
柳二郎这会儿是个小胖子,拍着胸脯就喊道:“我可以把我的饭分给怀英。”
柳家太爷笑着摸着他的头,“还用不着从你小子嘴里省口粮。”
“就这么定了,也就添两双筷子的事。”柳家太爷实在喜欢裴朔,而且柳二郎读书也是多亏贺仓先生启蒙,于是直接将两家的院墙凿开造门合成一家。
贺仓的病时好时坏,常年需要吃药,等他身体稍微好些时就在村口教孩子们认字,分文不收,村子里的人对他也十分敬重。但贺仓不敢暴露太多,恐怕引人怀疑,满腹经纶全部传授给了裴朔。
“唔……大嫂你做的饭太好吃了,比我娘做的还好吃,你一定是天上的厨神转世。”裴朔狼吞虎咽地吃着眼前的面条。
柳大嫂这会儿年轻灵动,还不似后来的操劳苍老,她笑着在他额头点了点,“你呀,嘴贫,快多吃些,锅里还有。”
“是真的,不仅样子好看、闻着也香,吃起来更香,我恨不得天天吃大嫂做的饭。”
“真的呀?”柳大嫂说着又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看得柳二郎都生了艳羡。
裴朔道:“当然啦,我从不说谎的,我娘领我去镇上时,酒楼里的大厨做的菜也莫过于此。”
柳大嫂被他的彩虹屁冲昏了头脑,直接将自己碗里的鸡蛋也给了他,眼看着裴朔的碗都要堆成小山了,看得柳二郎一愣一愣的,他挠挠头,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裴朔说到底也算是寄人篱下,有时也会不好意思夹菜,柳大嫂心思细腻,借着他嘴甜的空档常常会给他夹菜夹肉,然后笑着捏着他的脸颊,“跟个瘦猴子似得,看大嫂今年把你养胖些。大嫂我呀,养猪可是一把好手。”
“哈哈哈哈……”众人听了她这话都哈哈大笑,裴朔也跟着乐起来了,和壮实的柳二郎相比,他确实是瘦了些,但他的肉都是实心的。
吃了饭,他就和柳二郎一同回去找贺仓读书,他也会研究着自己写些话本子,挣些碎银子给贺仓买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