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文山要去扶他,却被裴朔死死抓住衣袖,那力道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裴朔嘴唇剧烈颤抖,许久才哽咽出声,眼圈通红般盯着阎文山,“数万人命,他们怎么敢的啊?”
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愤怒,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几乎要将阎文山的衣袖抓烂。
阎文山叹息一声,“楚护卫只来得及护送部分工人逃离金山,如今身负重伤流落在外,音信全无,郭祈为销毁罪证,竟犯下此等滔天大罪,我定饶他不得。”
说到这里,阎文山也是愤愤不平,历朝历代,纵有作奸犯科者,却也没有活埋数万工人的先例,郭祈之罪,万死难尝。
“阎大人……”裴朔终于哭出了声,整个人俯伏在地,脸埋在稻草堆前,“你救救他们,你救救他们啊……你不是在世青天吗?你救救他们……”他绝望地哽咽着,想要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阎文山身上。
“阎大人,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心存猜忌非要试你一二,是我做事拖泥带水直至今日。”
“崔先生……我对不起你,我有负先生所托。”
他哭着跪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泪水浸湿了稻草,他以为金矿那么大还要再挖几年才能竣工,他以为郭祈顶多是撤兵丢下那些人不管,他以为他来得及救下金矿数万工人……
如果他早日将事实相告是否能救下他们,可他又实在害怕阎文山会是下一个李溪之。
阎文山看着眼前因为自责到崩溃的裴朔,拳头紧紧攥起,指节泛白,忍不住安慰一番,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口生百辩,只会怼人,却不会安慰人。
“今日我将亲往梧州,动身之前,我想着先来见你一面。”
“崔舟和李溪之长子已动身进京,公主殿下派人贴身护卫,姚心柔母子和柳二郎现在府衙被我重兵守卫,你不必担心。”
“我欲先送你回公主府暂避风头,有殿下保你,当无恙矣。”
裴朔却终于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指尖沾满稻草,他似是已经收敛了情绪,双手交叉朝阎文山一拜,“我向大人赔罪,我需留在牢中,否则大人危矣。”
阎文山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如果贸然把裴朔放出去,定然会引人惊觉,到时候郭氏定会发觉阎文山在查桃水村一案,阎文山可能会步李溪之后尘。
“请大人为万民请命,诛杀郭党。”
阎文山动了动嘴,抬手将他扶起,“我食民禄,自当为民请命,更要救黎明于水火之间。”
阎文山说罢拂袖要走。
“那如果大树腐朽呢?”裴朔突然喊道。
阎文山半只脚已踏出牢房,听闻此话,微微回头,“那便换一棵能庇护天下的树吧。”
裴朔忽而笑了。
至此,他们和阎文山才终于算是站在一条路上。
桃水村金矿一事,武兴帝未必不知。否则东郊猎场别院的银子从何而来?他要修建别院,他要春赏花夏游湖秋狩猎冬看雪,他要大权在握,他要退兵求和,唯独不顾黎民死活。
“阎大人,再帮我个忙吧,帮我去一趟国师府,就说替您夫人腹中之子求一名字,她会明白的。”
阎文山应下。
牢门再次落锁。
阎文山当日离京,没有惊动任何人,只一顶小轿及随扈几人,直接进了梧州境界。
直至两日后,郭相仪终于得到了消息,且信上说阎文山出了京城直奔梧州沅陵,郭相仪大怒,在府中骂了阎文山半日。
管家郭盛缩着脖子候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出,郭祈身上的伤还没好全,缠着绷带跪在堂前,郭相仪突然抓起案头的青瓷笔洗,狠狠砸向了出去。
“阎文山这老贼专和我作对,他害我胞弟子侄,我还没找他算账,如今又查到了金矿头上。”
“伯父。”郭祈膝行两步,“伯父莫恼,那阎文山不过是个文臣,待侄儿找人在路上……”
他以手做刀在脖间一横,眼底狠辣之色毕露。
只是他话没说完就被郭相仪气得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撂倒在地,“你以为阎文山是谁?他娶的是郡主,半个皇亲,他无故死在路上,你是要挑起诸侯纷争吗?”
郭相仪气得转身坐下喝了两口茶顺心,“你确定金矿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郭祈立马道:“伯父放心,侄儿已全部处理干净,只是……”
“只是什么?”
“有一只老鼠逃出去了,侄儿正加派人手寻找,一定不会让那楚曜活着进京。”
郭相仪嗤笑一声,“你还是尽快把几年前的老鼠解决干净吧,省得再过几年,老鼠变老虎,将你我吃得个干干净净。”
郭祈垂着头,“我本以为他就是个乡野村夫……”
郭相仪声调突然拔高,气道:“那乡野村夫现在做了驸马,拿了我三分金矿,他还联合阎文山,害死你父,如今又要将我也拉下马来,要不是你当日做得不干净,岂会落到这个地步?”
郭祈垂下头有些委屈。
他哪里想到一个普通的村野竖子,不仅从乱葬岗活了下来,还走到这个地步?
“侄儿是亲眼看着他咽气的,谁知他又活了过来,还改了身份,都怪那裴政,随便找个人当替死鬼,结果把他找了回来。”
郭相仪气得胸腔一起一伏,看着郭祈越发觉得他同他那父亲一般的愚蠢,要不是他自己无子,怎么会培养这样狠辣有余脑子不足的蠢东西。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阎文山离京,只要裴朔一死,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你速速传信给你姑姑……”
当日下午,谢蔺正在公主府研究裴朔留下的火枪图纸,突然接到了皇后懿旨,皇后病重,特传琼华公主进宫侍疾。
“侍疾?”谢蔺眉头微蹙,他和郭皇后向来不对付,怎么可能会召他侍疾?
幼年时,在武兴帝和郭皇后的刻意放纵下,他和琼华没少被太子欺负,住在冷宫的那段时间馊掉的馒头剩饭、剪坏的衣服、放了死老鼠的食盒……全部出自那位太子殿下的手。
“彩云,你叫项肃时刻盯着大理寺的动静,阎文山离京,恐怕他们那边要有所动作了。”
皇后有诏,谢蔺不得不启程进宫,即便是调虎离山,那他就只好将计就计。
隔日,郭相仪以京官不得随意离京为由递折子参阎文山私自离京且逗留五日未返京。
武兴帝本就和陈留王有所不合,现在阎文山是陈留王的女婿,又是陈留王保举进京,他也想故意敲打一二,干脆推波助澜。
当即武兴帝下旨派遣官兵押送阎文山即刻返京,大理寺卿一职暂且空缺。
郭祈因私下进献金矿有功,武兴帝龙颜大悦,特赐他为大理寺少卿,即日上任。
牢门再次被人打开时,裴朔抬了抬眼皮,果不其然来人不是阎文山,郭祈一身官袍,迈着四方步,站在裴朔面前缓缓蹲下。
天气入寒,裴朔在牢里吹了风,又惊觉金矿一事,昨夜就发起了热,现在半点儿力气没有,只能任由对方在胸口踹了两脚,蜷缩两下眉头紧紧皱起。
“还真的是你啊,我们又见面了。”郭祈突然捏住裴朔的脸,好好将他打量了一遍,相较于几年前的稚嫩青涩,如今的裴朔添了几分成熟沉稳,但郭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命真大,从大火中逃走,又躲过杖刑,装疯卖傻竟还娶了公主。”
郭祈突然嗤笑一声,“不过贱种就是贱种,你现在不还是落到了我手里?你的好命到头了。”
裴朔任由他用力将脸都掐出了血痕,郭祈会来大理寺,在他意料之中。阎文山离京,顶多瞒上一两日,届时他的命就又落到了郭相仪手中。
只要自己死了,其他的不足为虑。郭相仪肯定会对他下手了。
“来人,把他拷上,进了大理寺的大牢怎么能叫他舒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