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均是粒米未尽,滴水未沾, 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一旦有人先倒下,另一个就会扑上去撕咬。
霍衡从铠甲中掏出裴朔给他的肉干衣, 只可惜过河时被水冲走半张,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小块被他全部丢进了嘴里,若非裴朔有先见之明, 他真的要饿死在岭山之上。
身后夏侯起仍追着,俩人在无妄坡上再次对峙,霍衡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体力不支, 但手中的寒枪依旧紧握, 对面的人手持双刃。
“夏侯起。”
“你真的很像一位故人。”
连日的厮杀夏侯起暴露出来很多熟悉的招式,让霍衡好像回到了曾经的那个秋天,他收到裴朔和李观送的一柄寒月枪,和裴朔手下的一个少年打了一场。
酣畅淋漓, 未决胜负。
双方难逢敌手。
或许那天的结果就注定了未来的结局,他和那个少年至今平局。
只是后来他再未见过那个少年,听说是犯了些事被赶了出去, 他有些惋惜,那样好的苗子,他还想跟裴朔要来。
“我像谁?”夏侯起缓缓开口。
“林红秋日,白发少年,桂子月落,双刃银枪。”霍衡念出几句,双目紧盯着眼前的人。
夏侯起轻笑一声,突然摘下了那张丑面具,霜发轻动,露出一张熟悉而清冷的脸来,“小侯爷,许久不见。”
霍衡手中长枪直指,冷声道:“果然是你,你为何会到南梁去?又缘何成了夏侯起?为何叛国?”
夏侯起笑道:“说来话长,我本就是南梁人,何谈叛国?我父我兄皆是白发,在南梁白发不会被人当作妖怪,反而是护国神将的象征,我也是世家子弟、侯爵名门。”
他现在和霍衡一样了。
霍衡出身侯府,他亦出身侯府。
霍衡是北祈名将,他是南梁名将。不知道那双眼睛会不会再落在他身上?
“七天七夜,我又有先机,人马也多你数倍,可还是不能打败你,再打下去也只能同归于尽。我不杀你,你走吧。”夏侯起说着又戴上那张丑面具。
他知道霍衡对于裴朔的意义,他不会杀霍衡,也不能杀霍衡。
但他会打败霍衡,他要破了霍衡的传说,他会成为第一神将,他要他的名字传进裴朔耳中。这样裴朔一定会多看他几眼的。
两个人打了三天三夜,夏侯起又追了霍衡两天两夜,人困马乏,霍衡的肉干衣也已吃完,腹中空空,精力耗尽,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
霍衡哈哈大笑,“好小子,要杀我,再练二十年吧。”
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现在还能说话不过是硬撑,而夏侯起还有二百人,如果真要杀他,他是逃不掉了,然而夏侯起却一声令下,所有人给霍衡让开了一条路。
霍衡有气无力地坐在马上,全靠一口气支撑着喊道:“喂!他就在我长平,你不去见他吗?”
夏侯起没说活。
二爷应当是不会想见到他的。
他会把长平,乃至整个北祈打下来,然后把裴朔绑回南梁。
霍衡从无妄坡逃出,紧绷的弦在此刻终于断裂,他解开盔甲减轻重量,整个人趴在马背上,腰腹紧紧压着马背,原本的饥饿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头晕恶心,他有些想吐,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滴答地落在地上。
好冷!
好热!
闷热的天气,却是刺骨的寒。
好累!
好饿!
好难受!
头好晕!
他是不是快死了。
裴怀英那家伙,算的真他娘的准啊。
即便是断臂那日他都没吭一声,可此时此刻他却是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受,巨大的痛苦将他淹没。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失血过多让他浑浑噩噩,腹中饥饿难忍,他本想食草木充饥,可好不容易强撑着抬起眼皮,发现自己竟到了金光岘,那个被自己一把火烧得只剩渣的丛林。
他艰难地从土缝里扣出几根嫩芽,囫囵咽下去。
哈哈哈哈——
霍衡有些想笑,可身上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眼前一黑竟是一头栽进了水里,血迹染红了半条河。
河水灌进五脏六腑,即将淹死之际,身侧的马儿却拱了拱他,不断地用头撞击他。
饥饿、重伤、力竭……多重交织,他真的快要死了。
霍衡最终睁开眼睛,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手指摸了摸马儿,这匹马是他刚从军时,外祖送给他的,跟随他出生入死,历经大小战役,对他而言就像他的生死伙伴一样。
霍衡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身爬上了马背,马儿长鸣一声驮着他前行。
好马知途,他的坐骑托着他跨过溪水涧,又越过长野坡,终于快要看到长平的城门口,霍衡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早知道叫裴朔再多准备些肉干,可他也心知,再多的肉干恐怕都难以支撑那场恶战。
“怀英……”他呢喃一声。
他的伤势过重,失血过多,就算是进了城,恐怕也活不过来了,没想到竟是那家伙给他收尸。
意识逐渐消失,生命力也在他体内一点一点流失,心脏加速跳动,呼吸却在减弱,他靠在马背上好像睡着了似得。
眼前逐渐漆黑,直至再也看不清任何事,渐渐的又好像有了几分光亮,他想起了他初次见到裴朔时那厮鬼鬼祟祟从裴府溜出去要逃婚,后来又见裴朔时他在驸马大选上大放光芒。
画面一点一点跳动,最后又落到了他从军前夜,他和裴朔抱着两坛酒去找李观,花下饮酒,又撺掇李观离京,他们三个坐在墙头大笑。
转眼又见李观成了婚,李观和杨汝玉好生拜了堂,李家老太太从手上褪下那只家传的玉镯给了她,裴朔和他的公主也生了个孩儿,那小子一定和裴朔一样混球……
“霍衡!”
霍衡闭了闭眼。
好像又听到了裴朔的声音。
“封候拜将、名垂青史的代价是你会死在城门下,你也愿意吗?”
裴朔那日急切的声音再次响在他耳边,从前他年少轻狂只觉得自己战无不胜怎么可能英年早逝,如今到了这个关头,才终于信了裴朔。
他命途将尽。
他当时说的是:我愿意。
时至今日,他依旧愿意。
我心如铁,不可催之。只恨未死于敌手,而败于内贼。
只可惜负了花下饮酒的诺言。
那坛桃花酒还没能喝上,已是故人分崩离析。
他抱着那杆枪,像是睡着了。
*
“将军,有烟信!”
另一侧夏侯起也正处于生死之间,耳边有人突然呐喊一声,他瞧见一只烟花从长平上空爆出。
夏侯仪被抓了。
夏侯起怒骂一声。
这个蠢货。
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去救夏侯仪了,让他自生自灭吧,夏侯起扭头倒在马背上,有士兵牵着他的马,出来时的三千人,现在只剩下一百多人。
好不容易走到营帐前,一百多号人傻眼了。只见灰头土脸的残兵剩将蹲在地上面如死灰,有的正在地上扒拉草叶子吃,见他们回来每个人的表情都是老泪纵横。
“将军,咱们的营帐被人烧了。”
夏侯起又艰难地看了一眼烧毁的营帐,内心又骂了一句,再次陷入黑暗中。
*
“大人,大人!”
“霍将军,是霍将军回来了!”
裴朔得到消息,只叫手底下人重兵看好夏侯仪,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跑,耳边风呼呼地吹,等他跑到城门口,正好看到城门大开。
有人牵着霍衡的马入城,马背上驮着一个血衣男人,有人正要将霍衡从马背上放下,见裴朔过来立马单膝跪下。
“霍衡!”
裴朔心脏跳动的速度再次加快,浑身的血液都提了上来,他感觉到自己说出的话都在抖。
身侧的小兵见状单膝跪地道:“大人,霍将军他……”
即便是见惯了久经沙场的小兵们也不忍心去看,各个眼眶含泪,双眼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