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江泓石才听说,这病已经伴随皇帝数十年之久, 甚至这几年来愈发严重,蜕去的不只是死皮,而是沾着血肉的皮。
但病因是何, 江泓石却从未听人提起。
“今日就以林中松园为题。”皇帝轻轻一指勤政殿前的布景,“开始吧。”
江泓石仍在想, 皇帝这病怎么忽然好转了?难道是请了什么名医?
但他只能按下不表, 研磨写诗。
“这句不错, 坐看云归处,松风满石矶。”
皇帝眼里有着明晃晃的欣赏:“这句简洁凝练, 不事雕琢, 真真是清水出芙蓉。”
“只是这诗有些太凄清了,怎么, 江卿今日心里可有烦忧?”
“没什么, 臣今日进宫时见到苏侍卫了。”
江泓石笑的很勉强, 慢慢试探着开口:“哦,不, 现在应当成为苏侍郎或是驸马了。臣见着他一派喜气, 即将成婚,不觉心中悲凉。”
皇帝笑了笑,眼里带这些探究:“怎么, 你也喜欢新平?所以伤心了?”
江泓石脸色很不好看,活像是吞了苍蝇,连忙摇头。
可皇帝却以为自己猜中了,目光落在远处的山林中:“朕也以为新平会喜欢你这样的才子,谁知她……”
皇帝摇摇头:“她和她母亲一样怪,不会是个好妻子的。倒是可惜了苏安这个傻孩子。”
……
三天前是新平公主的生辰,皇帝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他本要下旨召新平公主来勤政殿,但话还未说出口,新平公主便自己来了。
平日柔柔弱弱,礼数周全的新平公主就这样站在皇帝面前,甚至连一个简单的屈膝礼也懒得做。
她就这样直直地盯着皇帝,似笑非笑道:“其他人都出去吧,我与父皇两人要好好叙叙这二十五年来的父女之情。”
宫人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新平公主极不受宠,今日却像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般僭越。
不少宫人心里想,新平公主要完了。
可皇帝竟然微微点头:“出去吧。”
周围的内侍宫女们目瞪口呆,但大家都是御前的老人了,从来所见所听所闻都要烂到肚子里去。
很快,他们便都退下了。
“朕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新平,你有解药了?谁给你的?”
“自然是拿到了,至于是谁给的,父皇您真的关心吗?”
新平公主举起左手,变戏法似的从手心转出一枚药丸。
皇帝的眼睛立刻亮了。
如果苏安在场,他会觉得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
曾经半山腰的小公子告诉苏安,自己的母亲给父亲下毒后自杀。
小公子没有骗苏安。
他不理解,父亲对他们母女明明很好,为什么母亲要下毒,还连带着自己失去了父皇的宠爱。
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母亲要把他扮成女子。
新平公主的母亲是南诏人,最擅长用蛊用毒。
她本是京城王家小姐的贴身婢女,情同姐妹,随着王家小姐嫁入宫中,却被皇帝宠幸,被封为丽妃。
此人或许是因为小时候长在南诏,即使成了宠妃,也是野性难驯,平日里看着善解人意,但是在新平六岁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先是对皇帝下了毒,然后服毒自尽。
只留下了一个六岁的小新平。
她死前对中了毒的皇帝说“我留下了一份解药,新平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才能拿到。”
“什么意思?解药在新平那里?”皇帝恨不得立刻掐死眼前的女人,却还要忍着怒气问她解药的下落。
“不,我意思是,你必须保证,新平能长到二十五岁,她如今六岁,十九年后,会有人把解药送到新平手上,你不必去找是谁。此人不是宫里的人,也不是京城人士,也许他是一个乞丐,一个异族人,一个……”
丽妃忽然呕出大口鲜血,她定定地看向门边站着流泪的小新平,最终闭上了双眼。
新平出来是为了为父亲找解药,那时的新平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父皇。
他想立刻为父皇找出灵药,为父皇分忧,他要对父皇有用,父皇才不会抛弃自己,才会在众多儿女中重新喜爱自己。
但他遇上了姜三。
姜三救了他,还让他连吃带拿带走了玉佩。
他一直记得,姜三,姜三。
为什么姜三要救他?
他那时候衣服破烂,手中锦袋中全是石头,压根没有银子——那时的他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救他?为什么在看清他的恶毒本质时,还要送他玉佩。
在宫里,他从来不敢露出自己的狠毒。
他是个知礼柔弱的公主,要尊敬兄长,爱护妹妹。
每次安阳抢他东西的时候,他都要咬紧牙,露出微笑:“既然妹妹喜欢,姐姐就送给你吧。”
此时皇帝才会笑道:“这才对,你是姐姐,早生妹妹两年,就该让着妹妹。”
他想说,我是比她早生两年,那我还比她早死两年呢!凭什么让她?
但他哪里敢说,他不能怨,也不能恨。
他必须温良恭俭让,如此,父皇便会满意。
在母妃死后,这种要求更甚。
所有人都觉得新平作为丽妃的女儿,像丽妃一样,是个天生的坏种,所以千防万防。
新平记得有一次,他不过是瞪了一眼比他大一岁的三皇子,便被父皇厉声呵斥。
“新平,千万不要变成像你母亲一样成为毒妇怨妇。父皇只喜欢贤良的女子,朕是为你好才这样说。”
在遇到姜三之前,他以为这就是为他好。
是他太坏了,是他太没用,才不能得到父皇更多的爱。
长宁山上,他靠在姜三背上,终于忍不住教唆起姜三来做坏事,但姜三却摇头,长久沉默着不说话。
他以为姜三会像父皇一样,开始厌恶他,甚至把他放到半路上。
但姜三没有。
所以新平主动开口了:“你怎么不说话,你要是觉得我恶毒,就把我放到半路上,我用不着你送。”
“我没有生气啊,我只是在想,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些小孩确实很过分,你厌恶他们也很正常。”
新平不说话了。
他心里觉得酸酸的。
姜三怕他脚上落下病,所以背着他走下山,知道他没钱雇马车,所以把身上的玉佩送给他。
难道这才是真正意义的对他好?
那之前父皇对他的好,似乎……也没那么好。
离开长宁山时,新平有点明白母亲的话了。
“你父皇这个人,看似仁慈多情,实则只爱他自己。什么赏赐宠爱,都是假的,他想要的只有……”
丽妃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惊惧和厌恶混合的神情,她徒劳地张了张嘴,似乎眼前闪过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却不愿同尚在年幼的新平讲。
她最终道:“他优柔寡断,前瞻后顾,虚情假意。”
她给皇帝下的毒药叫蛇蜕散。
中了这种毒,皮肤不再分泌油脂,每到冬天,皮肤会干痒难忍,一层一层地往下剥落。她说皇帝的面具太厚了,所以用这种毒来折磨他。
讽刺的是,新平为皇帝奔波,苦求不到的解药。
在他离开长宁山后一个月,便得到了,是一个进宫送菜老妇人拿给他的。
此人意外身患绝症,不久于世,便扮作送菜妇人把解药交到了新平手上。
如果是一个月前,还没遇见姜三的新平一定会毫不犹豫送给皇帝。
但一月后的新平不会了。
他见过了真诚的人,纯粹的好,便再也不会被皇帝的虚情假意欺骗。
新平把这颗药留着,他要等到合适时机再用,这一等就是十年。
“新平,朕就知道你还是记挂着父皇。”皇帝笑的温和。
“父皇想用什么来换这枚解药?”
“新平想要什么,父皇都可以给你。譬如黄金百两,或者是一个如意郎君。”皇帝耸耸肩,似乎很是无奈:“新平是父皇的女儿,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父皇也要上去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