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子羞怯侧首,不曾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此刻陛下眸底翻滚着挥之不去的浓雾。
第78章
醉月楼伫立丰城的历史,大约可以追溯至前朝。彼时,丰城尚且荒凉贫瘠,因着地处边疆,战乱频繁,人丁不兴,往来不过少数商旅与冒险淘金之人,醉月楼也不过是一个做客商生意的酿酒小作坊。如今,丰城今非昔比,而醉月楼亦成了招牌式的老字号。
醉月楼里醉月轩,曾经这间房间是荣国公待客专用。兄长带向瑾来过两回,但那已然是记不清年月的事情。醉月楼的烧酒驰名西关内外,不过价钱亦水涨船高,非是逢年过节,普通百姓难得一尝。
看过杂耍,又坐了一小会儿,从醉月楼离开时,这条主街上仍是人来人往。
小世子肉眼可见的兴致高涨,“咱们再走走?”
陛下,“好。”
向瑾自顾自地嘀咕,“羊汤和馍怕是吃不下了……走哪算哪吧。”
陛下自然无有异议。
于是,两人拣了右手边一条相比之下稍微没那么拥挤的街道闲逛起来。号称吃不下的小世子,左瞧瞧,右看看,活像一只掉进米缸里的小耗子。尤其在他举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又看上芝麻糖饼,糖葫芦被陛下自然而然地接手过后,少年心底简直灌了蜜一般,齁甜齁甜。但他到底不好意思太放肆,之后便放弃了吃食,挑些手工、书画、皮毛制品的小摊子,一个个逛过去。
这条街走至当中,陛下手里琳琅满目的小物件虽被擦肩而过的暗卫接了过去。但他不好意思声张,怀里的钱袋子就快见底了。
小世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地与一个皮毛贩子讨价还价,“三十两银子太贵,最高二十两。”
全身上下没剩下五两银子的陛下硬着头皮暗示,“……要不要去隔壁街瞧瞧。”
向瑾正扯着一块兽皮往陛下身上比量,闻言点头,“也好。”这家老板不实在,报价太虚。果然,他刚走出去几步,就在身后挽留他。
小世子吐了吐舌头,“差点儿当了冤大头。”吐出的气息凝了白霜,晕染着少年绝美的面容。
陛下晃了神,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唇角含着笑。
“去这边还是那边?”小世子搓着手指往左右各指了指,显然意犹未尽。
心之所向无法一蹴而就,至少尽力而为,像他承诺过的那样。陛下深重地吸了一口气,之前一直是向瑾在带着他走,他属实对市井烟火一窍不通。成景泽冥思苦想,仅有那么一点对他来说不算美好的经验可供参考……他五味杂陈道,“这边试试。”
陛下一路寻过去,目标明确。小世子大步跟在身后,“陛下来过?”
成景泽坦白,“来过一回。”许多年前。
“有念念不忘的吃食?”
陛下失笑,“你不是吃不下?”
向瑾瘪嘴,“那是好玩的?”
皇帝卖关子,“容我再找找。”
顺着这道路走到尽头,又拐了个弯抄了一条更热闹的街巷……直至未尾,一无所获。向瑾甚至从陛下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窥到一丝几不可查的迷茫,小世子乐不可支,故意指着两条道路交接位置的一个摊子问道,“陛下不会是在找算命的吧?”
“不是。”成景泽一本正经,“我不信装神弄鬼的那一套。”
向瑾不由地想起适才华楚买的珊瑚串,也不知送出去了没有。他一想到那玩意或许会戴在无一的手腕上………那画面属实美丽,不敢想。
“也不算装神弄鬼吧,”小世子暗戳戳,“什么符啊篆啊的,就是个寓意。”
奈何陛下果如无一所说,朽木不可雕也。他举目四望,不甚在意道,“事在人为,求神拜佛徒劳无益。”
为何无有射箭或是投壶的摊子呢?成景泽记得,十几年前那回,集市上最热闹的区域,隔三五步就有一个摊位射箭,或是投壶,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奖赏丰厚。他不知道的是,那是向珏匆匆交代之后,一根筋的副将林远如临大敌,生怕把将军的告白搞砸了,硬生生拉了半个队的兵丁,乔装打扮严阵以待,力求向珏无论走到哪里,气氛到了,信手拈来。实则,那些粗手笨脚的武夫哪里会做生意,吆喝的声响跟冲锋号将似的,崔嫣看破不说破罢了。而丰城常年驻军,箭无虚发者鳞次栉比,哪里有人会在这儿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可惜,过去了这许久,有人仍勘不破其中的弯弯绕。自己又没什么准备,不抓瞎才怪。
陛下一门心思地找着,压根未接收到他话中之意。向瑾偷偷翻了个白眼儿,算了,懒得对牛弹琴。
“那……”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陛下猛然从一众杂七杂八的叫卖声中听到一个孩子呜呜的哭声,“我明明套中了,怎么会掉下来!”
离主街偏一点的地方有一片不小的场地,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之前他以为也是杂耍的玩儿意,未曾在意。如今一听,醍醐灌顶。没有射箭,套圈也勉强拿手。
成景泽故作淡定,“去那边瞅瞅。”
小世子没什么意见,屁颠屁颠地跟着。
这回虽说人多,但多是大人陪着孩子弯腰弓背地比划,因而他们在最外围,也瞧得清楚。套圈的把戏的确有猫腻,看着像很容易似的,实则摆放的有技巧,物件奇形怪状,彼此遮挡,干套套不上,满满的心机。适才哭闹的小胖子坐地耍赖,他的套圈挂在小猫摆件的耳朵上,又掉了下来。摊主也不算太糊弄人,即便无有所获,大过年的他也会给个草编蚂蚱、糖葫芦什么的,孩子都很容易哄。
他们观察了片晌,陛下问,“要试试吗?”
小世子眸光清亮,早把摊位上的彩头瞄了个遍,第一排没什么特别的,第二排一个红色的平安符俗是俗了点,但至少是贴身的物件;还有第四排木头串珠子,不知有什么说道没有……他最待见的是最后一排的碎布扎的同心结,会不会有些过于显眼……
向瑾摇了摇头,什么物件都好,只要是陛下套给他的,他没有不喜欢。
陛下于无人处轻轻松了一口气,他真怕向瑾起了玩心,亲力亲为,那他着实再找不到什么可以发挥的地方。
“那我来。”陛下拉着向瑾凑到近前,掏出银子递给老板。
老板接过,眉开眼笑,直接拿了一把套圈过来。陛下只从其中取了一个,他不能欺负人家做生意的。小世子还在琢磨怎么开口要那个同心结,要不……
陛下径自做主,“看着,我给你套金蟾。”
“金蝉?”向瑾愕然转过头看过去,一层一层排列的彩头,最远最上头也最难套的地方,果然摆着一只成人巴掌大小的金蟾蜍摆件。所谓金色,在这种席地而摆的摊子上,必然非是黄金质地。但金灿灿的,个头不大不小,又寓意财源滚滚,与一地琐碎劣质的便宜玩意儿比起来,阖该架在那个位置上。
可……他要金蟾做什么?小世子扶额苦笑,根本来不及阻止,陛下出手如电,随便那么一扔,圆圈便端端正正地从蛤蟆脑袋上套了进去,晃了几晃,也没掉下来。
“哇。”
“好厉害啊。”
“您是练家子吧?”
周边一阵赞叹声起,适才哭闹的小胖子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老板一脸菜色,扭头看了看那涂了蜡滑不溜秋,绝对不会被套中的摆件,又回首往两位客人身上瞄……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彩头取过来,“公子好身手,恭喜发财。”
陛下淡淡地指了下,“给他。”
向瑾双手接着,好悬没给摔到地上。
“很重吗?”陛下问。
小世子与掌中托着的蛤蟆大眼瞪小眼,哭笑不得,“分量十足。”还好他今日穿的里三层外三层,还算厚实,将这只“金”蛤蟆揣进怀里,不至于兜不住。
陛下在一群小娃娃的艳羡目光中,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很小声地嘀咕一句,“雕虫小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