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灰(22)

2025-09-18 评论

  “世子。”无一行礼。

  “大人不必多礼。”向瑾自然地接着二人先前话头,“向瑾自幼在府中跟着武学师傅练过基本功,可惜年幼不知轻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虚度光阴,如今想起,每每悔不当初。”

  “少爷……”福安急了,明明是隔三差五地生病才耽误了习武,后来师傅瞻前顾后,教习敷衍。少爷自己可没少下功夫,还经常去丰城驻军营中偷师。

  向瑾淡淡瞥他一眼,福安当即老老实实闭嘴。

  “世子天资聪颖,”无一未顺着他的话,“专心治学,成就必是吾等武夫望尘莫及。”

  向瑾淡笑,又把话题拽了回来,“吾幼时曾在军中偶识一斥候,其瘦骨伶仃身单力薄,却屡立战功。后受伤致残,回到驻军营地担任教习。他时常与我等孩童回顾战时九死一生之经历,频频感慨,多亏当初在飞鹰军先锋营中搏命苦练。”

  “若非行伍之列,无需搏命。”无一摇头,“吾等出生入死,便是为了万万民众平安康泰。”

  向瑾收敛笑意,一字一顿认真道,“有朝一日投身军武,向瑾不愿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负累。”

  无一眉头一跳,“世子……有意从军?”

  向瑾慎重地点了点头,“向家传承,责无旁贷。”

  大晟内外,无数人试图揣测荣国公府这位幼子未来将何去何从。大抵无非是任人摆布,区别只是落入哪一方势力手中,是做傀儡抑或人质,无人在意他本人意愿几何。

  向瑾此言若是流传出去,怕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他就这样自然又笃定地说出口来,若不是胸无城府,便是大智若愚。

  无一与向瑾清澈又深邃的目光对视片刻,随即败下阵来,“世子若是不嫌,在下养伤的日子,倒是可与世子切磋一二。”

  向瑾笑开来,“得大人指点,向瑾求之不得。”

  无一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摆了摆,朝旁边道,“福安小哥貌似瞧不上在下。”

  福安赶紧摇头,“岂敢岂敢,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无一与他玩笑,“那你眉头皱得能夹死只瓢虫?”

  福安苦着脸向少爷求助,向瑾对他眨了下眼。

  福安朝无一拱手,“得大人照拂,福安替少爷开心还来不及。只是……大人忤逆陛下意图,不怕吗?”

  无一失笑,这孩子被教得真不错,时时刻刻替他人着想。

  “福安小哥多虑了,在下只是闲来无事与世子切磋一二,压根与正经操练不是一回事。况且,我不是说过吗,陛下宅心仁厚,御下宽宥,外间传言皆不可信。”

  福安小眼睛眨巴眨巴地落在无一杵着的拐杖上,将信将疑,“……是吗?”

  “咳咳,”无一顺着他的目光一低头,“降罚分明,亦是御下重要之道,不过……哎呦!”一颗石子不知从何处射了过来,正打在无一饱受摧残的屁股上。

  院中几人尚来不及反应,外边传来脚步声,皇帝下朝,身影转瞬即至。

  “陛下。”

  “陛下万安。”

  “草民给陛下请安。”

  成景泽敷衍地一颔首,径直往寝殿走去。他进屋,迅速脱下龙袍,抓起桌案上的凉茶,灌了一大口下去。

  称帝三年,几乎日日下了朝都要被那帮倚老卖老的迂腐老头子烦上大半天,后来,他便学会了以牙还牙,他们打算说三个时辰,他便将人留下五个时辰,他们意欲推翻三件政务,他就提出五六七八个难题来变本加厉。他年轻体健,大不了就是日积月累,心火旺一些,可怜老大人们不堪重负,叫苦不迭,谁也落不着好。

  自古明君良将,皆讲究运筹帷幄,走一步之前,至少谋算十步之局,决胜千里之外。但成景泽打小没人教他这些,如野草般恣意着长大。他天生具有野兽般敏锐的洞察与决断,他奉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多推演近期战程有备无患,不耐烦在瞬息万变的作战图上规划大多打水漂的未雨绸缪。关于此一点,荣国公与世子向珏均曾指点于他,但秉性积重,甚难更改。偏是在实战中,除去大晟各地驻军循规蹈矩,在对阵草台班子似的神刀军及与北凌狼狈为奸的北疆守备军时,往往状况百出,全靠成景泽率领的先锋临危不乱,抢占先机,方保庆王大军主力百战百胜,立于不败之地。

  向珏曾于军中公开笑叹,或许这就是天才与凡人的差别。

  成景泽自己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是将与帅的距离。他自忖,足以胜任冲锋陷阵的猛将,却无意也不够格端坐营帐中出任主帅。

  主帅尚且力不能及,何况君临天下的帝王。莫要说朝臣民众不信他,就是他自己也觉得啼笑皆非。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成景泽常常是游离于状况之外的。底下臣子口唇开开合合,于他而言更像是看戏,但其实最可笑的,莫过于他这只坐在戏台中央装龙作虎的猴子。

  过往千日,尚且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念想牵扯着。待前方平定,大军归来,他寻一恰当时机,退位让贤就好。直到,惊天霹雳,万念俱灰。

  想留的留不下,想保的保不住,哪怕他从不奢望占有。江山与他何干,皇位不皇位的,谁又稀罕。

  如今,每日麻木地上朝、下朝、议事、推翻。他仰首,满目虚无缥缈,低头,遍地血盆大口。成景泽胸腔时时充塞着横冲直撞的浊气怨念,膨胀迸发出不管不顾,同归于尽的冲动。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是谁在野兽的身心套上了枷锁?若不是残留的半分理智牵扯着,大约不知何时便要一把火将这皇宫内外,乃至神州万里焚烧殆尽,一干道貌岸然的乌合之众,谁也甭想置身事外。

  他在彻底爆发之前短暂地抽离,下一次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觉悟。

  早朝上的吵吵嚷嚷看似激烈,实则中规中矩。一众阁老意欲将科举、治水等大事留待下朝之后当面与皇帝掰扯,岂料陛下来了一招自罚思过,好一手釜底抽薪。若是期间拖延误了时机,各位大人免不了被追讨问责。

  “看来如首辅所言,陛下果然长进。”空荡荡的养心殿中,卢尚书阴阳怪气。

  谢居玄仍是一副老狐狸模样,“既然如此,卢尚书便不要扒着崔侍郎不放了。”

  卢尚书讪讪,“谢首辅大人提点。”

  无一将无六传回的阁老所言如实复述,成景泽中途打断,没多少耐心听下去。什么长进不长进,是他们蠢而不自知罢了。早朝当着百官之面,人人字字在案,史官就算没胆量秉笔直书,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供描补的余地亦有限。这帮欺世盗名之辈,活着时贪生怕死利欲熏心,却各个在意死后名节,生怕哪一句不妥言论被史书记录在册,遭后世诟病。下朝后小范围的议事则不同,众口铄金,七八张嘴对他一个,史官排除在外,过后还不任由涂抹。因而,真正牵涉核心利益之事,他们只会留在此时据理力争,而成景泽往往三缄其口,说了不如不说。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一回,不就被他们不放在眼里的陛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无二退下,无一欠兮兮地凑进来。如若说成景泽对江山社稷一知半解,无一则是唯一赶鸭子上架勉强能配合他聊上两句的,无二往下,更是一窍不通。

  可皇帝眼下瞅他哪哪都不顺眼,无话可说。

  无一涎皮涎脸地靠近,一开口说的却是成景泽未曾思虑的正经事儿。

  “陛下,小世子正值黄金年华,读书治学,耽误不得。”

  成景泽:“……”

  养个孩子真他娘的麻烦。

 

 

第18章 

  相府内堂,谢居玄亲手点茶,递与户部侍郎崔楷。后者毕恭毕敬地接过,抿一口,由衷赞叹,“下官不曾料到,首辅大人日理万机,竟有此雅兴与手艺。”

  谢首辅闻言淡淡一笑,搁下手中茶盏,随和道,“老夫虽为嫡子,但母亲早逝,在家中并不受宠。早早来到太学读书,侍奉博士的本事也要习上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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