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听得入神,“谁第一个赶到?”
无一,“十之八九是我家主子。”
福安,“陛下也与你们共浴?”
“切,他那是还不是陛下。况且,都是老爷们儿,怕什么?”
福安下意识扯了扯衣衫。
无一乐了,“像你们小孩子,毛都没长齐。我们兄弟十来人,那可是个顶个的威武雄壮。尤其是陛下……咳,嗝儿,咳咳咳咳咳咳咳……”无一慢了半拍,未看到对面两人挤眉弄眼的提示,被皇帝抓了个正着儿。
“说,”成景泽凉凉道,“继续。”
无一毫无节操,“陛下赎罪,我胡编乱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皇帝居高临下地曳他,慢条斯理地抬起一只手,作势就要伸出两只手指。无一扑过去,死皮赖脸地按下陛下手掌,“主子饶命,再打屁股真开花了。瞧在我拖着病体残躯,兢兢业业给您做拉条子的份儿上,这二十板子先记下吧。”
成景泽嫌弃地甩开,不置可否。
无一谄媚,麻溜地盛出锅中不怎么成形的面汤,“我多放了辣,保管叫无二跳脚的辣。”
向瑾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福安跪在地上,笑得肩膀发颤。
成景泽隔空点了点无一的脑袋,转身将刚刚盛出来的吃食放在托盘上端了出去,剩下两碗。拐出连廊,陛下不自知地嘴角动了动,待觉察到,又生硬地放下。
灶房中,福安探出脑袋,确认皇帝走远,转过身来,心有余悸又忍俊不禁,半晌,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我的个乖乖,陛下居然亲自来取膳食。”
无一面上早无适才真假参半的惶恐,幸灾乐祸地揭秘,“必是那几个小子爬也爬不起来了。”
翌日清晨,皇帝出门上朝时,向瑾已在院中扎着马步读书。
成景泽目不斜视,“得过且过,徒劳无功。”
向瑾茫然,无一上前,压着小世子的肩膀往下压了压,敦促两腿分得更开。向瑾顿时感到动作吃力,咬牙点了点头。无一心底吐槽,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日复一日,磕磕绊绊,向瑾雪白的肤色红了又复白,身高抽条,细胳膊细腿终于初见点儿腱子肉来。
是日早起操练,提前完成既定的科目,向瑾即刻沐浴更衣,焦急地等着内务府的太监来传。早些时候,便得知崔嫣将入宫探望他。但因着崔楷大人南下治水,京城府中无有主母,崔嫣主持筹备,耽搁了好些日子。前日送别家主便往宫中递了呈请,得太后懿旨,今日方才成行。
向瑾带着福安跟在大太监身后,头一次觉得慈宁宫也没那么狰狞可怖。行至一处旷地,前方一婢女佝偻着背前行,力不从心,手中水桶坠地,桶里的水遍地流淌。
“哪里来的奴才,找死!”大太监呵斥,“污了贵人的行路,你担待得起吗?”
“无妨。”向瑾开口解围。他瞥见,那婢女竟然是个残缺之人,一边臂膀齐肩而断。福安探脑袋看清,也倒吸一口凉气。甫要说点什么,那婢女仓皇抬头,主仆二人蓦然惊骇。
第20章
向瑾埋头走出好远,早起时心头的欣然雀跃被冲得烟消云散,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缠绕在胸腔。他不是未见过杀人,武将家的男娃儿不会养得那样娇贵,父亲在府中处理过细作,并未避讳着他,他也带着福安偷偷围观过军中行刑。当年,成景泽单枪匹马将他从敌营中救出,过程中几经杀戮,血雨腥风皆落在少年单薄的衣襟上。再往远处循迹,他打小读的那些兵戈实录,字字句句皆是裹着血肉刀光。
但与以往种种皆不同,芙兰齐肩断开的伤口,犹如凭空伸出一只利爪,直捣他心窝。向瑾虽年少,可也不至于伪善,弱肉强食的道理他懂,若不是他先出招,落入魔爪任人摆布的就是他。
他做了,便不悔,也无需虚伪地去同情怜悯敌人。只是,毕竟与真刀真枪的厮杀不同,身处这座皇城里的阴诡伎俩之中,令他不由自主地对一切包括自己,产生出一种冰冷的厌恶。
他只不过刚进宫没多久而已,他也还算不上众矢之的……
向瑾脚步沉重地向前走着,背道而驰的方向,芙兰被同行的嬷嬷戳着脑袋数落着:“水桶明明是满的,你还跑出来,不就是想偷懒!”
满的?芙兰蹙眉不语。
到了慈宁宫,向瑾收敛心绪打起精神,由内监通报过后,径直被领到内殿之中。
向瑾目不斜视,“臣向瑾给太后请安,太后千岁千千岁。”福安跟在向瑾身后恭敬叩拜。
“快起来吧。”太后慈眉善目地朝向旁边,“我就说你放一百个心吧,之前只是出了点小岔子,哪里像外边传的危言耸听,你瞧,孩子气色多好,是不是还胖了几斤?”
李嬷嬷帮腔,“国公夫人是个明事理的,怎会听信那些风言风语。太后对世子多有看顾,心疼都来不及。”
崔嫣起身行礼,不卑不亢,“太后慈爱之心天下皆知,得太后照拂,乃世子之福。臣妾身为长嫂,未尽抚育幼弟的义务,于心有愧。幸得太后体恤,寥解歉疚之意。”
“夫人有心。”李嬷嬷感慨
刘氏发话,“”都起身吧,赐座。”
向瑾谢恩起身,方才谨慎地朝崔嫣与侄女那边克制地望上一眼。崔嫣半垂着眉目,瞧不清楚神色。向馨宁站在崔嫣身后,倒是眼巴巴的望着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日新月异,这许久不见,好似又长高了一些。
“见过嫂嫂。”向瑾规规矩矩地行礼。
“小叔有礼。”崔嫣还礼。
这是在宫中,按礼制,他与嫂嫂是见不到的。即便得太后格外恩典,也要恪守本分,免得落人口实。
“小叔叔。”向馨宁有些怯生生地喊他。这丫头显然被教导过,不然依她的性子,早扑上来了。向瑾还未说什么,身后的福安憋不住吸了吸鼻子,红了眼眶。
向瑾对馨宁眨了眨眼,崔嫣回首,“馨宁,不得放肆。”
太后招了招手,“这孩子生得怪招人疼,多大了,上前来给哀家瞧瞧。”
向馨宁上前一步,“禀太后,馨宁六岁。”
李嬷嬷与太后细数,“眉眼像夫人,鼻子嘴巴……”
“启禀太后,”殿外通报声起,“陛下赏赐郡主的物品内务府已打点妥当送了过来,还有御膳房新出的糕点花样,还在灶上温着,免得失了口感。”
太后与李嬷嬷对视一眼,小恩小惠,小家子气。
太后一挥手,“带郡主去尝尝吧,陛下的一片心意。”
李嬷嬷不着痕迹地碰了碰太后桌子底下的衣襟,朝向瑾那边努了努嘴。
刘氏神会,“御膳房难得花了心思,该是些小孩子喜爱的花样,世子也去尝个鲜吧。”
向瑾从善如流,“谢太后。”
内务府的太监引着世子与郡主出门,福安乖觉地跟上自家主子,李嬷嬷眼神示意,殿中几个侍女也撤了出去。
刘氏起身,屈尊降贵地走下玉台,亲昵地行至崔嫣跟前,拖起国公遗孀的手,叹息着,“真是难为你了,还这么年轻。”
崔嫣低首垂眸,“无有能力照顾好国公府上下,崔嫣有愧。”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男子征战沙场,家眷无辜受累。孤儿寡母的苦处,哀家晓得。”
崔嫣默然。
刘氏语重心长,“崔家嫡女,正当大好年华,不必自苦。往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哀家会为你做主。”
崔嫣隐在袖襟中的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心,“……谢太后。”
送走荣国公遗孀,李嬷嬷颇为不屑,“早先便听闻这位崔家嫡小姐豪放乖张,放着京都与江南大把的世家公子不要,非要嫁去西北苦寒之地。如今落得年纪轻轻望门守寡,也不知能不能领会您的一片好心。”
刘氏淡淡地阖着眼帘,“女人啊,少时心气儿太高,总是要吃些苦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