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景泽还未转身,身后一人从房顶跃下,径直跪了下来。
“属下知错,请陛下责罚。”
成景泽背对那人,声音冷得仿佛涔出冰碴,向瑾都不禁跟着打了个寒颤。
他问,“错在何处?”
那人噎住,不再言语。
“既然无错……”成景泽短暂地阖眸,再睁开,眼底似乎漫上戾色,“就……”
“你个兔崽子!”无一突然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一脚将跪地之人踹翻。
“陛下息怒。”无一转身噗通一声跪在成景泽身前,神色是向瑾从未见过的凝重。
“无六就是这副死性子,您知道的。他知错了,我打包票,他知错了。”
无一不给成景泽再说话的契机,起身对着无六劈头盖脸,“主子身手如何你没数吗,用你在这里妇人之仁?你那只手怎么废的,小四小五两条命怎么没的,你到底长不长脑子?”
无六直起身,任由他数落,一声不吭。向瑾的目光从缝隙中探过去,无六右侧胳膊不自然地垂着,袖摆空荡。
无一气急了,又上去补了两脚,“你个驴玩意儿,自己反省去。白费了我折腾这些天改进的混天网,早知道交给无二校验好了。”
无六站起身就要走。
“你去哪?”无一嗷的一嗓子,喊劈叉了。
无六闷声,“不是让我反省?”
“让你脑袋多长几根弦,让你收起百无一用的同情心,怎么不见你如此听话?”无一恨铁不成钢,“练你的木人桩去,不让你停就给我练到死!!!”
无一狠狠地喘了口气,无奈地望向自家主子,“陛下……”
成景泽眼底的冰层并不如想象中坚硬,化开后是一望无际的疲惫,他瞥了一眼已然与木人桩较上劲的无六,平淡道,“留他,未必不是害他。”
无一复又跪下,“陛下,无六非是对那婢女存有私情,他只是死心眼儿而已。”得人恩惠千年记,哪怕人家早就不记得他,就算世易时移,彼此已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况且,”无一微微哽声,“我们都是孑然一身,您让他离开,能去哪里?”
成景泽不知被哪个字眼戳了一下,顿了顿,“去哪里……”不都比这牢笼要好?
“咳……”向瑾出了个小动静,不然差点儿被动隐形。
无一朝他挑了挑眉,恢复了往日不着调的语气,“世子,你也起得忒早了点儿。”
向瑾乖巧地点头,“都怪我。”
“哪里,哪里。”
这俩人一打岔,适才凝重的气氛倏忽散去。
成景泽挥了挥手,“今日你带他。”他径自往角落中一处装置走去,抬腿迈入,旋即那巨大的装置如活了一般,蓦地从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只金属质地的腿脚来。成景泽旋转如风,躲避着几乎没有间隙的攻击,向瑾目不转睛地盯着,也只勉强捕捉到残影。
他揉了揉眼睛,惊诧地放眼望去,这“雪庐”名字起得雅致,内里却好似一个巨大的机关作坊。东南西北四方皆有大型机械装置,其余空地上也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大大小小完成或未完成的器具。这些庞然大物静止时,显得古朴而笨重,一旦动起来却暗藏玄机。不但成景泽陪练的机械出拳出脚快如闪电,便是无六在一边操练的木人桩也甚难对付。瞧着平平无奇,却比普通的木桩子多出许多暗格,其中隐藏着长短不一的手臂,时快时慢,时隐时现,无需休息,无有间隙,无六单手应付得捉襟见肘。
向瑾上下左右地撒摸,透露出少年人蓬勃的好奇心来。无一将他领到院子北端一根吊着的横木下边,“今儿个你就跟它磨吧。”
向瑾还未发问,蓦地从横梁底部垂下数个棉球,一晃神的工夫,又收缩回去。
无一不知从哪个角落掏出一个筐来,“摘到一百个,今日便收工。”
“这是……”
“俗话说,练功先练眼,目为百神先,听过吗?”
向瑾茫然地摇头。
“这是中原武学传统的悬球目走,我们改良了一下……”说话间,无一单手摘了十几个棉球扔到筐里,向瑾压根没看清楚落点。
“说白了,就是练目力。”他直白道,“世子将来从军,怕是也无有机会从士兵做起,许多技能不必枉费光阴。战场上,即便是主帅也有可能深陷包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可躲避偷袭……再有就是‘逃’之一字,皆是保命路上重中之重。”
无一话讲得不可谓不掏心,虽然潜台词也许是不看好他的资质,但脚踏实地学以致用的确是最紧要的。
向瑾伸手,眼睁睁落了空。
无一指导他,“先看。”
向瑾聚精会神,一错不错,不一会儿眼就花了。一排十几个机关,乍看上去,无有规律。他在心中默记默算,方似抓到些顺序,白色的棉球又随风荡了起来,落点千变万化。
无一宽慰他,“看着简单,实则无有定制,只能靠目力。欲速则不达,先歇歇。”
耳边不停歇地传来另外两处“砰砰”的撞击声,骨肉与金属木桩频繁冲撞。机械按部就班,人也未见颓势。不仅成景泽那边身法愈发诡异飘忽,黑色的残影几乎与器械融为一体,无六亦愈挫愈勇,单臂与木人桩数十臂膀缠斗在一处。
向瑾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生理性疲惫的水渍,兀地发问,“你适才说中原武学……”
无一大方,“吾等在边塞长大,传授功夫的阿姊非是中原人。”
关于成景泽的身世,一直有些虚无缥缈的传言。但无实证的前提下,何人胆敢置喙,不要命了吗?
无一敢说,他也不敢听。向瑾转言,“以前在军中,先锋营的兵士便是如此操练?”
“哪里有此般条件?彼时军中艰苦,没银子也没时间琢磨这些机巧玩意儿。道理大差不差,但训练的器械要简陋得多。”他珍爱地捡起手边一个小物件,摸了摸,“以后若是有机会,陛下大约会想办法将此间机关器具应用至军中。不止这些,还有图纸上改进的兵车、火炮什么的……如若顺利,大晟军队战力将突飞猛进,再来十个北凌杂牌军,也给他们揍回姥姥家去。”
向瑾诧异,他手指了一圈,“这些……都是你们自行制器?”他以为是兵部按照陛下需求送过来的。
“大件基本都是陛下亲手画图、制作、调试,吾等寻些材料、打打下手。有些小玩意陛下画了图纸,我们拿去练手,譬如那张混天网。”
向瑾瞪圆了眼睛,咋舌不已,忍不住低声,“怪不得朝臣编排陛下‘不务正业’。”
无一闷笑,“他倒是也想‘务正业’,奈何,务不明白。”
向瑾下意识伸手去捂无一的嘴,这暗卫头子实在无法无天。
无一笑着按下少年的手,怅然道,“这就好比让一只头狼去带牛马耕田、带兔子拔草……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摇了摇头,“也不是,心念本就不在此处。”
那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抢这皇位来坐?向瑾心中困惑不已,到底未敢问出口。
无一适可而止,让他歇了歇,再继续仰首苦练。
不知何时,成景泽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无一讪讪地把他帮忙的爪子从筐里拿了出来,“我替世子数数。”
成景泽撩了下眼帘,“待朕下朝归来,若是不够数,午后先生便不必来了。”
“先生?”向瑾愕然。
无一按他脑袋行礼,“世子谢陛下恩典。”
第22章
成景泽走了半晌,向瑾还有些懵。
无一笑他,“怎么啦,小世子不想上学堂?”
向瑾眼圈微微泛红,“谢大人惦记。”
无一赶紧摆手,“关我什么事,我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给世子爷请先生,我就是提醒了陛下一句罢了。也是您搬来那日,见到那一箱子一箱子的书籍,我才多了句嘴。”无一耸了耸肩,“世子莫怪,陛下非是婆妈心细之人,许多事情他顾及不到。是以,世子但凡有所需,直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