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灰(28)

2025-09-18 评论

  向瑾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在丰城荣国公府时,一直是有先生教导的。虽非什么举国皆知的名家,亦乃一方儒士。先生年迈,不欲离乡,是以未随他进京。来到盛京之后,崔嫣也试图给他请过夫子。但一来荣国公府地位尴尬,成景泽强取豪夺登上帝位,百官最初惮于威慑,不敢置喙,怨气洒在帮凶府上顺理成章。明面上无人挑衅,暗地里亦无人搭理。荒弃数年的荣国公府如一座孤岛,四面楚歌。

  崔嫣是个性子刚强宁折不弯的,干脆顺势闭门谢客,不与京中各家往来。他们本也不习惯盛京奢靡风气,与日常生活并无多大阻碍。只是家中两位小辈的学业,令崔嫣颇为头疼。向馨宁还好说,毕竟年纪小,崔嫣虽好武轻文,但毕竟是崔家嫡出,打小该读的书一本也没落下,自行应付启蒙的女娃娃,绰绰有余。向瑾则不同,这孩子聪慧过人,基础又打得扎实,不寻个名师,怕是耽误了。

  离家十年,崔嫣第一次动用崔家人脉打点,结果差强人意。京中清贵儒士,但凡听到荣国公府小世子的名头,皆不屑于蹚浑水。沽名钓誉无有实才之辈,崔嫣又看不上。后来好不容易请到一个在太学挂名博士的赋闲前翰林,进府授课没两天,便勃然大怒翻脸而去。据说此人气不过,好一番散播荣国公府家风败坏,世子粗鄙无知的传言。崔嫣护犊子,差点儿打到翰林家里去,被向瑾好说歹说拦下了。问他缘由,也只是说自己愚钝,不解先生教诲。崔嫣又不是个傻的,一个拜高踩低一手拿钱另一手还要摆谱的穷酸而已,她让向瑾不必在意,但再要为他请先生,小世子却执拗地如何也不要了。彼时,朝中风声鹤唳,成景泽与各方势力剑拔弩张,崔嫣斟酌再三,亦未叨扰,这事就这么搁下了。

  自行研读三年,向瑾攒了堆积如山的疑难,皆工工整整地记在笔记上。一听闻马上有先生为他答疑解惑,少年眼底喜出望外的神采掩都掩不住。再听无一简述先生来历,甫一说出个名头,向瑾差点儿蹦起来。刘霄,字云隐——十六岁的三元及第,大晟史上唯二之一,但凡读书之人未有不闻其名者,大约都被自家先生敲过手心板训斥,“不学无术,以为自己是那刘家神童?”

  哪怕是久居边塞者,亦不可免俗。

  如今朝堂表面安定,实则内里针锋一如既往。刘霄消失在人前已久,又是刘家人……即便东山复起,大概也不会心甘情愿来教他这个烫手山芋……

  思及种种,向瑾恳切道,“劳陛下费心了,大恩向瑾铭记。”

  考虑到自家主子的行事作风,这句“费心”受之有愧。无一戳了戳鼻尖,“先食早膳,歇会儿。”

  无一到雪庐门口接过食盒拎了进来,往无六那边瞥了一眼,到底没喊人。

  他把上层两碗药拿出来,直接喝一碗倒了一碗,再取下边的餐食。

  向瑾看得一愣一愣,“这药……”

  “别提了,”无一笑叹,“太医院新来的院判,你见过了吧?老头子以前是军医,本来不想折腾他的,奈何太医院中无人可用,吃了几次暗亏,没办法,才把他大老远召来。结果,一来就折腾咱们,非说我等常年不食早膳,易至肝气郁结,久滞不顺则生石瘕。这不,谁赶上谁就得喝,不然明早老头子就得杀过来。”

  向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陛下为何不喝?”

  无一乐了,“老头子虽难缠……恶人还有恶人磨。”

  向瑾张了张嘴巴,半晌,“无一大人,您可真是……”他实心实意地竖起大拇指。

  无一却没再说笑,神色反而有些落寞,他说,“世子,若是有朝一日您身居高位,可愿连福安也对您战战兢兢?”

  向瑾认真思索过后,缓缓摇头,“不愿。”

  无一更喜欢这小世子了,“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匆匆食过早膳,向瑾继续与那飘忽不定的机关对峙,轻易不伸手,先锻炼目力。耳边持续传来木人桩与人肉的较劲,听着让人忍不住牙疼。无一三不五时地伸手,帮他积累战果。

  眼瞅着月落日升,两个时辰过去,无一催促,“世子,今日便到这里吧,你去沐浴拾掇拾掇,最好吃个饭补个眠,免得午后困乏。”

  向瑾摇头,“未够数目。”

  “早够了。”

  向瑾转身,把筐里一大半“不劳而获”捡了出来。

  无一无奈,怎地忘了,小世子乖巧软糯的外表之下,裹着的可是颗大心房。他默默退出雪庐,午后先生上门,陛下交代他一应安排,免得失了主家礼数。

  临近晌午,向瑾一丝不苟地摘下整整第一百个棉球,方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他闭目养神半晌,睁开眼仍是有些酸痛。但时间不等人,他匆忙回房沐浴更衣,来不及午膳,耳边伴着福安絮絮叨叨的心疼。

  赶到外殿厅堂的时候,成景泽已然先行等在那里。

  “抱歉,臣来迟。”他记着陛下的吩咐,未行跪拜大礼。

  成景泽端坐上位,打眼扫过来,就看到小世子两只红丝遍布的眸子,跟只小兔子似的。陛下难得语气和缓,“无妨,坐吧。”

  这一坐,又是半个时辰。饶是向瑾再少年老成,也有些惴惴难安。明目张胆地让皇帝空等,这不是找死吗?他一时忧患这是不是刘霄压根不甘愿给他做先生,在誓死抗议?文人身上皆有些不计后果的傲骨,若是因此获罪,他岂不是罪魁祸首?一时又愧疚,皇帝费尽心机替他请了师傅来,还屈尊降贵地陪他等候,却被如此下了面子……向瑾偷瞄成景泽,又一个劲眼神示意殿中没什么营生的侍从赶紧退下去,生怕陛下火爆脾气上来,牵连无辜。

  皇帝单手执卷,不知在看什么,遮住了半边神色,向瑾窥不清端倪,愈发有些六神无主。转眼午时已过,他猴急地火烧屁股,目光反复在陛下与门口之间徘徊。

  成景泽从指缝中探得半分向瑾坐立难安的神态,一时有些恍惚,又恶劣心起,暗自腹诽:三岁看老,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还不是跟当年落难时差不多,沉不住气。貌似也不尽然……皇帝记起向瑾日日等在院中讨他习练时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心底隐隐不平,既然如此笃志好学,还习武作甚?

  向瑾再次望过来,成景泽收回目光,稳如泰山。

  同时,慈宁宫中,骨碌骨碌的轮椅着地之声渐远。

  李嬷嬷嗤声,“一个身废之人,清高个什么劲儿。”

  太后冷笑,“读书人总要有些骨气,饶是选个奴颜媚骨的,莫说皇帝,就是谢太傅那一关,也瞧不上。”

  “可推这么个玩意儿出来,他若是跟咱们非是一条心,岂不白费力气?”

  刘氏不甚在意,“哀家今日赏识,明日亦可废弃。”

  李嬷嬷恍悟,“也是,只不过是座桥梁而已,咱们与家中摒弃前嫌,有他没他便也无足轻重。况且,”她鄙夷地噤了噤鼻子,“那等龌龊把柄在手,他还能翻出舅爷的手掌心去?”

  刘氏点头,“这些年委屈了母亲与小弟。”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也是情非得已,老夫人与舅爷省得。”

  刘氏眼尾轻挑,“来日方长,哀家自当尽心抵偿。”

  李嬷嬷欣慰,“苦了您这几年在虎狼环伺的皇城中独立支撑,得骨血至亲助力,总是好的。”

  房中漏刻滴滴答答,就在向瑾实在亚历山大,斟酌着要不要劝陛下该干嘛干嘛去的时候,外间终于通报:“启禀陛下,刘霄到。”

  成景泽放下手中书卷,面无异色,“宣。”

  少顷,仿似车轮滚地声起,一位苍白瘦弱的公子被人推了进来。

  “臣刘霄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参见世子,世子安好。”轮椅停驻,刘霄端坐行礼,身后小厮跪地。

  “臣腿疾在身,不便叩拜,请陛下宽恕。”刘霄不卑不亢。

  “无碍。”皇帝大度。

  “臣先前去往慈宁宫请安,太后仁爱,留了午膳,耽搁了时辰,臣不得早退,实属无奈,望陛下及世子谅解。”便这么轻飘飘地提及刘氏,水灵灵地把锅甩了出去,饶是成景泽,也不得不对这位刘公子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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