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言传身教,”他不怕死地嘟囔,“人家怎么就亦师亦友,令人艳羡。”
成景泽狠狠瞪他一眼,“舌头嫌长可以不要。”
无一涎皮,“……不嫌。”
第25章
特制的马车在一处高门大宅的侧边角门停下,车夫熟练地搭上坚固的斜坡架子,刘霄自行将轮椅转动着缓慢下落。随从试图搭把手,被他冷淡的目光扫过,讪讪地收了回去。此门早已卸去门槛,一路畅行无阻。
“大少爷,”管家候在院中,“可要用膳?”
刘霄低头,瞥了一眼被他放在腿上的糕点盒子,“不必了。”
管家尽职尽责,“您可是操劳过度,无有胃口?后厨还温着燕窝粥,多少食一些吧?”
刘霄婉拒。
他常年食欲匮乏,吃不下多少。今日课后多留了半个时辰,小世子亲手烹制的糕点,请他品鉴指点。尝了几块,便填满了胃口,推辞不过,还带了些回来。
管家叹了口气,不再劝说。正要帮忙推轮椅,刘霄的房门豁然由内洞开,一道低沉凶悍的声音呛道,“吃饱了野食,谁还惦记家中清粥小菜?”
管家手一抖,竟不知这煞星何时回来的。这也的确怪不得他,谁家当家做主的老爷归家不走正门,不去自己院子,每每不知从哪堵墙翻进兄长的卧房里来?老管家从小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老爷夫人在世时刘壤尚且有所顾忌,近些年大权在握又无人管束,居然过成这幅大逆不道天理难容的样子,等到他闭眼那一日,实在没脸面见刘家列祖列宗。
本想着好不容易盼到老天有眼,大少爷得以重见天日,这恶霸总归该收敛收敛。
如今看来……刘壤这一月回来几趟,他两只手都扒拉不过来。
刘霄反手拍了拍管家搭在轮椅上的手背,淡声道,“您去歇着吧。”
管家无奈,前前后后搜罗一圈,确认后院无有多余闲杂人等,方才在跟随刘霄进出的随从充满戒备的注视下,愁眉苦脸地离开。
“作孽啊,作孽!”他叹着。
比起管家的苦大仇深,刘霄则面无表情。他将轮椅顺着门前的斜坡稍稍费力滑上去,进门之后,权当看不见桌边那人,径直放下糕饼,转到屏风后边净手更衣。
外间噼里啪啦一阵作响,待他换上月白的居家常服转出来时,毫不意外看到遍地狼藉。不仅他从宫中带回来的糕点惨遭蹂躏,被人用鞋底碾得支离破碎,就连圆桌上小炉子温煮的不知是粥还是汤的白糯糯一团亦同归于尽。
这人一贯如此,疯起来,不管不顾,蛮不讲理。
刘霄冷冷地一扫,“糟蹋东西。”
刘壤阴鸷的双眼狠狠剜在他雪白细弱的脖颈之上,“这便舍不得了,未免太小家子气些。兄长翅膀硬了,不是有能耐飞进宫里,还差口吃食吗?”
刘霄垂眸,目光落在自己双腿之上,讽刺一笑,“我说的是府中膳食。”
刘壤一怔,还不及琢磨,刘霄抬头,云淡风轻,“毕竟,将军的俸禄有限,禁不住挥霍。”
刘壤气急败坏,他怎么还敢奢望这人嘴里吐出什么好话。他大踏步上前,一把扯烂了刘霄的外袍腰带,“不劳兄长费心,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够的,也不差这一件衣衫的花费。”他粗粝的大手迫不及待地探了进去,狠狠地掐住刘霄柔韧的腰腹,俯下身子在他耳边恶劣道,“若是兄长体谅,以后莫要多此一举,省下穿来脱去的麻烦,自然更为贴心。”
“刘壤……你这个畜生。”刘霄无力地阖上双眸。
翌日清晨,向瑾起得比鸡早,却在房里磨磨蹭蹭地,挨到快要误了时辰,方才在福安殷切的目光中推开雪庐的大门。
怕什么,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在皇帝面前低个头,算不上丢人。
“世子早。”等着他的是无一。
“早。”向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打起鼓来。那人不会这么小心眼儿吧,他不就是顶了几句嘴吗,又不是真的不识好歹。
无一解释,“陛下昨夜忙碌至寅时,刚刚去歇一会儿,今日在下陪世子练功。”
向瑾点头,“有劳大人。”
昨日屡屡令向瑾破防的机关被一袭布帘子罩了起来,无一也未做交代,只是将向瑾带至另一边的沙袋阵中,“身法、臂力亦需勤加磨炼。”
“是。”向瑾语调低落。
他一丝不苟地下场,由于脚下沙土松软,转身不及,接连被摇晃的沙袋砸在肩背处,亦咬紧牙关不做吭声。小世子憋着一股狠劲,卖力操练,但明显兴致不高,神色恹恹的。无一以往最擅察言观色,是日却也心不在焉,无暇多顾。
只在关窍处指点些步法,到了早朝时分,无一先行离开。近些日子,其他几个暗卫也甚少现身,今日早膳,向瑾一个人在雪庐中食之无味。盯着细嫩的蛋羹与冰块镇着的酥山乳酪,孩子心尖莫名其妙地泛起一阵涩意,到底未舍得浪费,一口一口吃干净了。
晌午过后,刘霄按时前来,向瑾收敛起神思不属,乖乖受教。
向瑾学识扎实,《大学》、《中庸》等典籍融会贯通,倒背如流。刘霄也便不再重复论述,只是每日挑选一段出来,师徒二人各抒己见,教学相长。之后,他会从白日里与徐老祭酒梳理探讨的文章中择一详解,包括但不限于古文渊鉴、名臣奏议等,也有不少当朝名家的诗词杂论。有一些,难免涉及朝政。
最初,向瑾以为刘霄会一言以蔽之,不做深入研判,他也顾忌着对方刘家人的身份,刻意回避。但一来二去,向瑾发觉完全是自己多虑了,刘霄从不避讳,该说什么便说什么,针砭时弊,入木三分。甚至叱皇帝重武轻文,贬太后伪善逾越,字字珠玑,毫不留情。向瑾终于将传言中描绘的京城里曾经最耀眼恣意的状元郎,与自己这位单薄病弱不良于行的先生联系到了一起。
“先生,”向瑾手里拿着刘霄罗列的今岁科举备选考题中淘汰的几道,主动发问,“科举之根本目的是否在于打破世家桎梏,不拘一格降人才?”
刘霄点头,“是。”
“可是……”向瑾对这几道“之乎者也”嗤之以鼻,皆是些不痛不痒的官话套话,国已积弱至此,犹在隔靴搔痒。
刘霄淡笑,“不仅仅是考题,便是主持科举的这几位人物——谢太傅背后的谢家乃世家翘楚,徐祭酒虽出身清流,但徐家清贵百年亦非白丁,”他指了指自己,“吾亦归属刘氏旁支,与太后沾亲带故……这么一看,这科举大抵是惺惺作态,劳民伤财,不办也罢。”
向瑾思索片刻,“请先生指教。”
刘霄徐徐道,“一则,朝中亦有贫苦出身科举入仕的文官,但凤毛麟角,且大多身份不高,亦无甚威望,不足服众。二则,若不是将这选才的权利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哪怕是陛下再痛下狠手威逼利诱,世家亦有办法负隅顽抗。三则,权贵子弟多纨绔,但士族根深叶茂,年少有为赤子之心的后辈亦比比皆是。科举意在撤除藩篱,一视同仁,平民不因出身而饮恨吞声,门阀学子亦不该遭另眼相待。”他平静地望着向瑾,“如今时势为艰,若是一切待时机成熟……怕是等不到那一日。”
向瑾紧紧抿着下唇,很少见地反驳刘霄,“先生或许过于悲观。”
刘霄莞尔,“世子言之有理,陛下虽非天生帝王之才,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当下反而是这种不按套路出的乱拳,更易成事。”
向瑾仍旧不太赞同,“人生而白纸一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先生亦存偏见?”
刘霄意味深长地凝视向瑾,“稚子婴童或无差异,但经年累月之积淀不可或缺。陛下……时势造英雄,若能力挽狂澜,扶大晟于将倾,则将为继任之君固本培元,夯实根基……咳咳咳咳咳咳咳。”
“先生可是身体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