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楷轻嗔,“何时怪过你,今后你我勠力同心,崔家必然蒸蒸日上。”
崔嫣认同,“吾自当尽心辅佐兄长。”
宫中,无一对世子解释,“虽是夫人兄长,但也不可不防。”。
向瑾点头,别说是这位并不熟识的世家家主,便是朝夕相对数月的先生,他亦未交付全盘信任。听闻刘霄与随从被关押至诏狱以来,他辗转几许,只是托人往狱中捎了些细软,不曾向陛下私自求情。情感上,二人师生缘分虽不长,但他对刘霄孺慕情重,如若今日重伤险些丧命的是他自己,那么哪怕证据确凿,他也愿意相信,刘霄乃情非得已。可此间情形明摆着,陛下受伤的消息泄露出去,以致遭袭,必与当日出入寝殿的外人相关。他没有权利在无有凭据的境况下,仅凭自己的喜恶碍事。
这种情与理背道而驰的困境,向瑾不曾亲历,个中迷茫纠结令少年痛苦不堪,几个无有功课的午后,向瑾独坐在书房中,萎靡丧气。
皇帝带病上朝,脾气自然没那么平顺,再加上行刺一案一日不结,谁也难保自己不被殃及池鱼。朝臣瞄着陛下面色说话,也不敢再拿些棘手的麻烦来触霉头,前朝风向一日回到三年前,比陛下刚登基那会儿还要风声鹤唳。即便如此,仍日日有人时运不济,被陛下寻个办事不利的由头便拿下,日积月累,诏狱中双方投下的人犯不相上下。
便这么僵持着,看谁先沉不住气。直至康王那边不得不偃旗息鼓,宫中继续兴风作浪。
一直三缄其口的内侍中突然跳出一人,指认刘霄的随从曾于刺杀之日白天塞给他十两纹银,问了些吃喝出入的琐事。他不知轻重地如实告知,当晚便出了事。之前他胆小畏惧不敢招认,但关了这许久不见天日,渐渐死了蒙混过关的心思,生怕比歹人晚一步招供,反被诬陷,有口也说不清楚。
供词合情合理,陛下令刑部据实再审。
寝殿内外的禁制仍未解除,陛下坚持上朝惹恼了耗尽大半辈子积攒的浑身解数才将人从鬼门关口拉回来的老大夫,自然不好再任意妄为。每日临朝半个时辰便老老实实赶回来,按时服药,遵医嘱躺卧。即便如此,还是将人惹毛了,老头儿压根不再伸手,过话换药都靠向瑾从中搭桥。反正暂时无课业负担,小世子任劳任怨。
今日午后,杜院判将刚熬好的内服汤药和新一瓶外用金疮药扔在门外,扬长而去。转了个弯,回到隔壁午憩。
向瑾听着动静,开门将东西取了进来,朝成景泽吐了吐舌头,“老人家气性不小。”
陛下坐在龙榻边,为方便换药,上半身未着衣衫,只是披了件单薄的袍子。闻言,成景泽唇角几不可见的勾了勾,“这都不算什么,幼时我与无一将他三伏天配的八珍汤偷偷倒了喂鱼,他把我俩吊在房梁上一日一夜,还将死鱼穿成串挂在旁边,那味道……无一之后都不再吃鱼。”
“……”向瑾在脑海中勾勒着那副场景,拼命压着抽搐的面肌。
“好笑吗?”陛下明知故问。
这些日子一个房檐下接触下来,向瑾越来越察觉到,皇帝虽话少,但性子并不沉闷。只是不似四年前那般勃勃生机,好似整个人被束缚住了一般,被迫不苟言笑。
他不答反问,“陛下吃鱼吗?”
成景泽一愣,“……药凉了。”
好生硬的转场,向瑾在心里偷着乐了好半天,面上不显,乖巧地递上汤药,手下熟练地拆解依旧染血的布条。
陛下卧房向来无服侍之人,前些时候,行动不便,向瑾一个人整不过来,便招一个暗卫或是福安打下手。现下,成景泽行动无碍,能自己做的事便不假人手,只是够不到的几处伤口,仍需向瑾帮忙。
即便见过很多回,但每一次揭开伤疤,少年仍然免不了暗自难受。除了心口处为救他所受箭伤之外,他无法将其余一道道剜肉透骨的伤痕与老院判口中的“情种”缘由联系到一处……彼时,千钧一发之际,成景泽到底想到什么,还是来不及细思?一命换一命吗,向瑾不认为自己值得。还有,真的有那样一个女子令坐拥天下的帝王求而不得,以至于执念生心魔,自残至此?此二重困惑萦绕心间,日思夜想,也快成了魔,但向瑾清楚,有些话问不得。
他收敛不属的神思,认真小心地涂药,手指从陛下精壮的肌体上触摸而过。少年难掩艳羡与向往,这样一尊如铜浇铁铸一般完美的成年男人的身躯,似乎蕴藏着无穷的锋芒与力量,不仅来源于天赋,亦得益于战火中的千锤百炼。
再低头审视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小世子不免有些灰心丧气。打小就被人说肖母,眉目如画,体弱多病……可哪个小男孩没有一个英雄情结,何况家中父兄乃至祖祖辈辈皆是守家卫国的名帅勇将。向瑾也喜读书上的沙场点兵,儿时兄长做给他的一把小木剑爱不释手……自己何时才能长成如此高大强壮,他不指望赶上陛下,便是撵上与他年纪相仿的无十也好。
“好了吗?”陛下忍了半晌方才出声。
“啊……”向瑾反应过来,他在成景泽脊背绷起的一道伤痕那儿反反复复摸了好多遍,小世子不禁腾地一下脸红了,“好了。”
陛下心大,对少年不着边际的臆想压根未曾在意。上了药,需得晾一阵。成景泽随手扯过外袍,松松垮垮地在腰间系上一道。大约是多亏利箭并未伤及重要脏器,且陛下实在是身体强悍,没过多少天,成景泽面上便不见病态。他胸前伤口并着蜜色的块垒的肌理,大喇喇地敞开着,让人忍不住就产生戳一戳的欲望。
小世子“因妒成怨”,侧开目光,暗自决心凿凿,今日晚膳定要再多吃上半碗白米饭。
最近,向瑾停了午后的课业,皇帝也不敢在杜院判的眼皮子底下去往雪庐嘚瑟。两相无事,正好切磋兵法。成景泽令人在他房中置办了小一些的沙盘,由向瑾择选感兴趣的战例,两人模拟着,边战边论。向瑾虽未经实战,但博览群书脑筋灵活,举一反三竟也能抗上几个回合。
今日,他选的是北疆一场颇有争议的边防战。
“这回不算……”向瑾逆着思路企图改变战局,第三回落败后,试图耍赖。
成景泽好整以暇,纵容道,“再来。”
“陛下……”门外通报,“北营统领刘壤求见。”
皇帝并不意外,余光瞥了小世子一眼,“让他等着。”
第35章
第七局,向瑾投机取巧,企图夜半火袭敌营,却不知北疆当月连天飞雪,那火压根就烧不起来。
“我输了。”小世子悻悻,没道理继续赖皮。
“不来了?”陛下逗孩子。
向瑾下意识往门外一瞥,那位刘将军至少等了两个多时辰。虽是初秋时节,可京城的午后依然骄阳似火,干站着也甚是难熬。他无意多嘴多舌,但也不好一直霸占着陛下。况且,此人前来,十有八九是涉及先生之事……
“臣心服口服,”向瑾低眉顺眼,“回去温故知新,明日再战。”
成景泽扔下沙盘上的物件,拍了拍手上的余尘,“嗯,心不在焉的。”
向瑾心虚,不敢对视,“谢陛下,臣告退。”
“慢着。”陛下拦下他,淡声道,“刘壤乃你那位先生的庶弟。”
向瑾逃避,“……臣未曾见过刘将军,先生也未有提及。”
成景泽直言,“他大约是前来求情的。”
向瑾心下一紧,“……”抿着唇瓣不知该不该问下去。
“坐吧。”成景泽随手一指,竟是让他旁听的意思。
“这……”向瑾迟疑,“不合适吧?”
成景泽目光坦然地注视他,“朕以为,你与先生莫逆投缘,亦倍感关切。”
原来陛下心中一直清楚,向瑾陡然被戳破心境,一时委屈伴随着抗拒,不知何去何从。他怕听到真相,并不如自己一厢情愿地笃定。也怕先生沉冤得雪,鄙夷他这个学生的懦弱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