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景泽从未见过小大人般的世子如此情绪外露,以往顶多是气鼓鼓的红个眼眶。皇帝愕然之余,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咳咳咳……”这一笑不打紧,一口气息未喘上来,连续的呛咳震着胸前的伤口,差点儿又要了他剩下的半条命去。
“这是怎么了?”向瑾吓得赶紧上前,却擎着双手哪里也不敢碰,“杜老,杜老,您快来看看。”他焦急地呼喊着。
陛下好不容易稳下气喘,埋着头暗自腹诽,真是笑话人遭报应。
杜老院判闻声连跑带颠,鞋都未穿就冲了进来。一番望闻问切,边把脉边数落,最终方才没好气地下结论,“老实养着,这回算你命大。”
老头儿松了一口气,亲自回太医院调整药方,捎带着再取些日前匆匆忙忙未带足的滋补药材。皇帝对外宣称只是感染风寒,一应用药不假人手,无二护送其往返。
向瑾自告奋勇,去小灶房煮粥,将寝殿让给无一交代正事。
成景泽半坐,倚着床榻,伤口虽痛楚不止,但眸色已十分清明。年轻的帝王身体着实强悍,且常年沙场上打滚出来的习性,只要死不了,就当正经人使。
无一站在陛下对面慎重端量半晌,确认道,“这遭,是……过去了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但他二人心知肚明,无一说的是成景泽之前燥郁之态。每每发作之时,他有些浑噩,无法自控,也听不进劝告。旁人或许不易察觉,但杜老和无一瞧得出来。
成景泽微微点了点头。
“您,这一遭如此激愤……”无一迟疑,“该不会是……那一桩案子有了结论?”半年多前,向珏重伤不治的消息传来,成景泽郁症复发,造了那间密室。如今,他想不到还有其他缘由。
成景泽沉默良久,缓慢抬首,眸芯一点戾色如星火燎原,强行压制的仇恨早晚熯天炽地,他吐字如冰,“……杀亲之仇,必将百倍讨偿。”
无一点了点头,此事容不得他置喙,此刻也不宜火上浇油。他顿了顿,将近日诸般景况事无巨细地禀报陛下。
“多亏世子机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无一感慨。
成景泽,“皆如你与林远那般不管不顾,大约我也不必醒这一趟。”
无一委屈,“主子您这话说得就不讲究了,我俩既非谋臣,又不是政客,骤然情势所迫挑大梁,简直就是强人所难。”
倒也确实够为难这俩梁山好汉了,成景泽无奈。
无一小声揶揄,“您这皇帝当的,连个心腹智囊也无……”
成景泽无言。
“不对,”无一又想起来,将纸条那事儿说了,“是您在前朝的接应?”
成景泽未否认,便是默认。
无一也不追问,该他知晓的自会知晓。在他看来,成景泽虽非书本上说的那种天生帝王之才,但他心志坚定,要做的事,总有法子做到。
无一埋头蛐蛐,“最关键问题是,您也没个子嗣……”
成景泽冷声,“不会有。”
“怎么就不会……”无一还待争论,成景泽横他一个眼刀。
“对了……”无一转开话头,又把他和杜院判病急乱投医,请向瑾在早膳里投药的事说了。
无一辩解,“我们也是没法子,您那时已然有些魔怔,老头儿的话压根听不进去。不过,世子为人谨慎,居然动用了荣国公府留下的暗探,我也未曾料到。”
成景泽思忖片刻,“暗中盯着即可,不必插手。另外,以后令御膳房加备早膳送来。”
无一诧异,“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杜老叨叨了小半年,也未见您听劝。”
成景泽面色有些不自在,“你们不也得用食?”
无一大大咧咧,“御膳房照旧送我们的份例过来不就好了,您有小灶啊。”
成景泽憋气,“不是你令我好生教养世子,怎好驱使杂务?”
无一蓦地灵光一闪,觑着成景泽别扭的表情,联想到向瑾惨不忍睹的厨艺……
“嘿嘿嘿嘿嘿。”暗卫头子捂着嘴乐,陛下这是在趁机寻求解脱。是谁说自己荤素不忌,皆食不知味来着?
适逢向瑾端着煮好的粥敲门进来,被无一笑得一头雾水。
“陛下,世子屈尊下厨,您可得给面子,多食一些。”无一幸灾乐祸。
小世子将不知搁了些什么,惨绿惨绿的一碗粥递过去,眸光晶亮地望着陛下。成景泽面无表情地接下,如喝药一般,一饮而尽。
第34章
“你要作甚?”老院判拍案而起,震得同桌用膳的无一与向瑾皆放下碗筷。
刚刚服下一碗汤药,正准备起身的皇帝身形顿了顿。
“你是铁打的吗?”老头暴跳如雷,冲到龙床边上儿,就差把手指头怼陛下鼻子上。
“我说死不了,是让你在床上老老实实躺满七七四十九天,不是让你昨个儿才从阎王殿爬回来,今早就又给我作死!”
继苏醒之后,满打满算,成景泽也就多躺了一个日夜。
陛下不吭声,但显然不是妥协的样子。
“你给我躺下!”老院判命令。
成景泽沉声,“一个风寒躺三日,够了。”
老头跳脚,“你个兔崽子,你是得了风寒吗?”
向瑾下意识捂眼睛,这可是陛下啊,老大夫说骂就骂。他有些好奇,这一家子在大漠时的日子是如何的鸡飞狗跳,成景泽小时候是不是会时常挨打?
无一赶紧起身打圆场,“那个……”他左右瞧了瞧,根据以往教训,挑好下手的一头安抚,“您老消消气,陛下也是身不由己,外边已然乱成一锅粥,若是再不现身,怕是皇位不保。”
杜院判冷哼,“总好过小命不保。”
无一赔笑,“不至于,不至于,以往在战场上,肚子让人划个大口子,找您缝补缝补,还不是接着再战?”
老头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儿,“现下是在战场上吗?屁股后头有蛮子追着你砍?”
无一扶额,朝成景泽使眼色。
“他那是心口让人戳了个窟窿,不是屁股!”老头儿气急败坏。
陛下扶着床栏,徐徐起身,“您老歇着去吧,我有数。”
这便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意思,杜院判狠狠剜他一眼,“你就作死吧!”转身而去。
随着房门“咣当”一震,成景泽也微微晃了晃。无一伸手搀扶,被他目光制止。皇帝缓了半晌,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待他彻底站稳,无一招呼向瑾帮忙,两人一同服侍陛下更衣,成景泽也未再逞强拒绝。
内里伤口渗出血渍,来不及更换,只得多穿了一件里衣遮盖。向瑾急中生智,挑了几味辛辣苦涩的药材塞进他平日装私印的小锦囊里,替陛下拴在腰间,堪堪冲散血腥气。
无一先行一步出门去招步辇至寝宫外殿,平日里成景泽是从来不用的。不过,陛下风寒初愈,龙体虚乏,倒也说得过去。但从内殿行至外殿也有些距离,向瑾意欲扶持护送,成景泽不许。
少年便怔怔地站在房中,目送高大的帝王稍稍佝偻的脊背在踏出房门那一刻挺直,一步一步,四平八稳前行。
向瑾眼眶酸涩,心中五味杂陈。
陛下临朝,门口的热闹先行散去。崔侍郎临走前奏请面见世子,未获准允。回到府中,崔楷如实告知,“非是兄长未尽力,着实是见不着世子的面。”
自打抚州治水一趟归来,陛下交代的公务办得圆满,又携几个懂事的世家主动充盈国库,崔楷这户部侍郎的位子算是坐稳了,且与嫡妹也修复了疏远多年的亲眷之情。
崔嫣摇头叹息,“已然辛苦劳烦兄长,无以为报。”
崔楷不虞,“咱们一家人,这说的什么话?”
崔嫣感慨,“余误解兄长多年,实在是太不懂事,您莫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