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当刘氏一行踏着夜色在禁军自己人配合下暗度陈仓至皇帝寝殿门外时,却彻底傻了眼。门外不仅有林远亲自把守,他还请了久病在床的瑞老王爷亲临,据说早些年曾与荣国公在军中公事过的老王爷听闻宫中变故,径直被气得病中惊坐起,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反正此刻坐在殿外临时搭建的帐篷中,毫无疲态。此外,王爷对面还坐着户部侍郎崔楷。崔大人是替家中妹子,也就是荣国公夫人前来探病的。幼弟在宫中遭遇刺杀,犯了癔症,她忧心如焚,一介女流不方便入宫,只得请兄长代为关切守望。
不仅如此,此刻寝宫殿外空地俨然一副草木皆兵的架势。日前,刺客闯入陛下寝殿,惊扰了世子,此乃惊天大案。释放朝臣之前,林远当庭禀报谢太傅,太傅不得不特事特办,令刑部、大理寺连夜审理。于是,此刻此地变成了临时衙门,凡是瓜葛上的宫人官吏,皆被捆绑押解至殿门外,当场审讯。
泱泱外殿,灯火通明,流水车架,毫无可乘之机。
无一望着刘氏悻悻而去的背影,拍着林远肩背赞叹,“你小子这是被增智天王开了窍?”
林远嫌弃地瞥他,偷偷塞了一张纸条到无一手里,“不知何人传来的。”
无一回到内殿方才打开,上书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33章
不知靠何方高人指点,暂时余下片刻喘息的间隙。但成景泽伤重不醒,就像是悬在整个皇宫大殿上的一把刀,谁也无法将那半口气彻底喘进肺腑里。
越是千钧一发,愈加风声鹤唳,再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太后、朝臣、宗室、内务府……宫内宫外,乃至京城上下,皆需得不错眼珠子地盯紧。寝宫大殿暂时被围得铁桶一块,无一分出精力来遍撒耳目,早出晚归。
向瑾不敢掉以轻心,以己身为最后一道屏障,干脆与杜院判一同守在陛下房中。日夜轮替着照顾伤患,也方便他自己诊治服药。毕竟,发了癔症是扯谎,但实实在在的惊惧是有的,少年忧思过重,难寐多梦。
向瑾头一遭协助杜老换药时,就被成景泽遍布全身的伤痕吓着了。出事那晚,他只远远窥见陛下周身被白布包裹着,竟不知其下伤口如此狰狞可怖,十几处血肉外翻着,深可见骨,衬得胸前那处致命伤也没那么扎眼了。
向瑾倒吸凉气,沾药的手禁不住颤动。
老院判瞅了瞅,“我来吧,你扶着点儿。”
老头恨铁不成钢,下手没轻没重,伤处顿时涌出新鲜的血液。
“您……”向瑾愁眉苦脸地求情,“轻点儿。”
老头没好气儿,“有本事他就睁眼喊疼。”
向瑾瞄着成景泽一丝波动也无的冷硬轮廓,心道,睁眼倒是巴不得,喊疼,这辈子够呛。
杜老可没无一那么多忌讳,连着几日憋了满肚子的怨气,此刻再也忍不下。
“自己作的,活该!”老院判边上手,边叱责。
“这,不是……”无一先前说是机关失灵所致,向瑾愕然睁大了漆黑澄澈的眼珠子。
老头哼了好几声,“就雪庐里那个上锁的屋子,自己捣鼓出来的,也不知内里是个什么光景,统共进去过两回,一回半条命。”
向瑾难以置信,不期然忆起之前他误打误撞将人拦下那回,“为,为何……”
“不是说过嘛,燥郁之症。”杜老手下绷布缠得紧紧的,口中喋喋,“瞅着六亲不认冷酷无情似的,谁知道还是个情种!”老头撇嘴。
“……啊?”向瑾已然不知该如何接话,张大了的嘴巴跟本合不上。这,这……这这这这……是他能听的吗?
“情种?”这个词用到成景泽身上……向瑾一哆嗦,浑身恶寒,无法想象。
老头压根不管他,自己气呼呼地叨叨,“那是哪一年来着,还以为万年榆木疙瘩终于开窍了,兴高采烈地去过什么七夕……结果,回来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之后,谁也不曾在意,终日在战场上打打杀杀,下手是狠戾了些,倒也没瞧出太多不对劲来。待到察觉不妥,已然不及。尤其近两年,变本加厉,每到这个日子前后,非整点儿幺蛾子出来不可。也不知当年是被哪家的狐狸精摄了魂魄,这怎么还就跳不出来了……”
“行了,行了,”躺在梁上半眯缝着眼值守的无十实在听不下去了,跳下来打断,“你这老头儿,无凭无据没影儿的事儿,你就在这儿编排陛下,欺负人家听不着怎么地?”
杜老一杵子怼无十脑门上,“一边儿去,我从小看到大的,当他面我照样该怎么讲怎么讲。”
“你,你……”无十正气得跳脚,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他赶紧冲过去扯着无一告状,“老头揭主子老底儿,你管管。”
无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隔老远便听到了,之前自己在向瑾面前替陛下找补的体面,都被老头掀了个底儿朝天。不过,眼下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小世子也不是外人,别怪六十多岁还被折腾的老大夫牢骚满腹,就是他也焦头烂额,恨不能将成景泽薅起来,好好说道说道。若非他前夜自己祸害自己,弄得一身皮开肉绽,岂会给他人可乘之机。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刘太后哪里是好相与的,既然寝殿进不来,便可着劲儿地在外兴风作浪。趁刑部与大理寺彻查宫闱之机,恨不能将宫中一干人等瓜连进去越多越好,不仅陛下寝殿中侍候的内侍全部下狱……内务府总管汪禄今日眼泪汪汪地来找无一,太后说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手下就快无人可用了。据说前朝也牵扯了一干官员,谢太傅颇多微词,朝臣怨声载道,他一个无品无级的暗卫哪里管得过来。
无一疲惫地将无十的手扒拉开,颓然坐下,怨恨地盯着床榻之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泄气道,“我管不着,陛下要是再不起,我就连他小时候尿床的事儿也给抖搂出来。”
向瑾一时难以消化,下意识斟酌,他是不是该捂上耳朵。
“……”无十骇然惊叹,“疯了,都疯了。”
晚间,无二替了无十的班,守在梁上。老院判熬了三夜,人比黄花瘦,到底让无一架去隔壁暖阁歇息。福安代向瑾守了个把时辰,小世子躺在侧边的小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将福安撵回去,自己值夜。
他搬了个熬药时坐的小矮凳子,靠在龙床边坐着,杵着下巴支在床沿上,生怕错过半分动静。可惜,他凑得这般近,成景泽的呼吸依然若有似无,并不明晰。向瑾望着床榻之上几近无声无息的冷酷男人,微微出神。他见过成景泽神勇、桀骜、不近人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多个样子,在他刻板固执的印象中,这个男人是比雪庐中任何一个钢筋铁骨的机关还要强大强硬的……
他怎么忘了,成景泽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会像老院判说的那样满怀期待,又备受打击。是人,会受伤,也会死。哪怕是被誉为“常胜将军”的父亲和“战神”的兄长,不也在他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说没命就没命了。
他从未离陛下如此之近,却又好似远隔天边,一个不小心,便会阴阳两隔。
他试探着伸手触摸成景泽下巴上的青茬,很小声很小声道,“不要死好不好……求求你了。”
成景泽凌晨睁开眼的时候,入目便是一截雪白的脖颈和耳后那一颗鲜红的小痣。他恍惚了一瞬,乍然回神时,心尖骤起的痛楚不亚于那差点儿要了他性命的一箭。
他记起,荣国公府葬礼当日,少年便是这般低着头,令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成景泽阖上双眸几番平复,再睁开,视线向上撩了半寸,是向瑾柔软的墨发盘起的发旋。
成景泽试图起身,甫一动作,向瑾便惊醒了。
少年揉着眼珠子,迷迷糊糊反应过来,“你,你醒啦?”
“嗯。”陛下应了一声。
“来人,你们快来啊……”少年腾地站起来,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