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外只余下无一、向瑾主仆与暗处无数影卫。殿内,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药汤的苦涩,皇帝躺在龙床之上人事不省,老太医无声叹息,无十一手捂着差点儿痉挛的喉咙,一手抬袖擦拭满额头的冷汗。
刘氏回到慈宁宫,紧闭房门,一巴掌将李嬷嬷扇倒在地。
她嗔目切齿,恨不得吃人,“不是说给那孩子喝了迷药,万无一失吗?”
第32章
陛下寝殿中外间,杜院判捻着手里的药渣,后怕道,“这要是喝下去,世子至少要昏睡上三日三夜。”
脱力的向瑾就坐在门槛上呼哧呼哧喘气,福安蹲在身后给他梳理散乱的头发。小世子一只手还攥着匕首,另一只手朝后抬了抬,“多亏福安机灵。”
无一大马金刀地跨坐在地上,闻言向福安拱手,“多谢小哥,都怪我引狼入室。”
福安不敢居功,“彼时情况危急,杜院判分不开身,大人也是怕少爷出了岔子,才请来旁的太医诊治。我从小待在少爷身边,有些经验,一开始喂不进去药。后来,明明情况稳定了些,那面生的老太医还是一个劲儿敦促非得用药,我便留了个心眼儿,不被他瞧见。”
无一朝福安无声地竖了竖大拇指。
孩子寥寥几句,勾起众人这一日一夜间惊心动魄的回忆。何止危急,简直就是八难三灾祸不单行,一桩接着一桩,无有喘息之机。外间几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屏风之后,却又默契地无言垂首。
福安整理好向瑾的散发,也从旁席地而坐。他没心没肺地朝蹲在门口熬药的无十道,“这位大人,您既然有如此惟妙惟肖的高技,何不早些亮出来,何苦我们家少爷闹这一遭?”
无十小眼珠一转,以一种年长者关爱幼稚少年的目光回视福安,答非所问地“啾啾”了两声,仿效以假乱真的鸟鸣。
“哇。”福安又被震惊了。
无一捡了块小石子砸过去,“少嘚瑟些。”
无十噘嘴,切了一声,转头继续盯着小药炉。
向瑾低声解释给福安听,“除非能够将人拦在门外,不然即便无十效仿陛下说话,太后若是执意探病,岂不弄巧成拙,再无回旋余地。”
福安琢磨了片刻,吐了吐舌头,“好悬。”
无一拆台,“他乔装化形倒是在行,摹声也就学几句,再多了就要露馅。”
无十气鼓鼓地回首瞪他一眼,倒是未做反驳。
直至此刻,向瑾由于过度紧张而麻木的四肢方才松懈下来。他将匕首套上套子,揣进怀里。无一心不在焉,未曾留意,不然他一定会认出向瑾宝贝的物件从何而来,或许能够避免一遭滔天误会带来的厄运。
无十熬好了药,倒至碗中,端进来递给杜院判。老院判双手接过,面色凝重,旋即转去屏风之内。
向瑾的目光随之探过去,末了,又黯然落下。
无一问他,“要去瞧瞧陛下吗?”
少年紧抿着唇瓣,清凌凌的眸子颤着,“我……”他突然不知该说点什么,能说点什么。
内忧外患之下,无一那张舌灿莲花的嘴巴也笨拙起来,干巴巴地宽慰,“不赖世子您,是吾等护卫不利。”他颓丧地闭了闭眼眸,“他娘的,哪里寻来的一帮畜生,全是阴招。”
向瑾收敛起无谓的愁绪,轻声问,“院判怎么说?”
无一,“……尽人事,听天命。”
一夜无眠,陛下卧房大门紧闭,向瑾和无一守在门外。寝殿之内暗卫轮值,殿外由林远操持防卫。
“世子,要不您进房睡一会儿吧,有任何变故,我喊您。”下半夜,无一劝道。
向瑾摇了摇头,“我睡不着。”
无一感同身受,默然片刻,撒气道,“京里这破天儿,着实无聊。若是在边疆,这个时辰便该有一道云霞破开地面,冉冉升腾。日升日落的两头,撒欢儿跑马最是畅快,仿佛下一步便当真能够追赶上日头一般。”
向瑾听得出神,大漠戈壁上的日出夕下他也见过,云蒸霞蔚,蔚为壮观。小世子恍然片刻,落寞道,“我骑不得马。”
无一有些意外,“为何?”
向瑾翻开手腕,露出不甚明显的伤疤,他坦言,“摔断过腿,便怕了。”幼时羞于启齿的心障,如今便这样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了。
无一认真地抓着少年的手腕瞅了瞅,颇为苦恼,“得想个法子克服一下,不然到了军中,也是麻烦。”
向瑾脱口,“陛下真的会令我入飞……”话说一半,他蓦地掩口。一门之隔,救他性命之人正生死未卜,自己居然还会问出这样的话。福安说他是只小白眼狼,果然没错。
向瑾脑袋垂至胸前,心尖倏地一紧。脑海中又无端闪现,当晚遇袭,彼时成景泽那一瞬间的神情……那样暴怒阴鸷痛苦无望,像什么……他不受控不恰当地遐想,仿佛威风八面的狼王曾眼睁睁地瞅见自己守护的幼崽被突兀地咬死,而他鞭长莫及来不及反应,如今同样的情形即将在面前重现……这都哪跟哪啊,向瑾摇了摇头,将这没头没脑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从脑子里驱赶出去。
无一哪里猜得到小孩千回百转的心思,只以为戳到世子的痛处,赶忙转移话题。
他慨叹了一声,“待陛下醒过来,我这脑袋八成不保。”
“啊?”向瑾愕然,“大人这话怎么说的?”
无一大喇喇地向后,双手杵地,虽然仍旧危机四伏,但暗卫头子紧绷了这许久的神识难得松快那么一时半刻。小世子是个七窍玲珑的早熟心智,左右无人商议,只与林远两个臭皮匠半斤八两,还不如与向瑾唠叨唠叨。
无一苦笑,“扣押朝臣,乃我与林远的自作主张。”
“……”向瑾无声地张了张嘴巴。虽不曾问出口,但少年明晃晃的眼神不掩饰地抛出了质疑:你们两个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还能怎么想?
我一个专事暗杀窥探的影卫,他一个擅长打打杀杀的武将,平日里武力震慑不在话下,猛然间直面这样棘手的烂摊子,实属赶鸭子上架。放眼望去,四面楚歌,除了这一亩三分地里的寥寥几人可堪信任,当真是孤立无援,又束手无策。他们两个能商量出个什么万全之策来,无非先下手为强。
无一盘腿坐起来,耸了耸肩,“我俩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在陛下醒过来之前爆发冲突,总得抓些筹码在手。”他伸出一只手的五个手指,挨个点算着,“宫中虽在禁军辖制之内,但并不都是自己人,林远手下四大副将,有两个乃刘氏收买的走狗,皇城之内乱起来,大家顶多半斤八两。而距离京城最近的两大军营,南营统帅方羽乃康王一脉嫡系心腹,必然率先挑事儿,北营刘壤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且刚收了一万增兵,勉强能够压制南营。但康王那边蓄谋已久,动作一定快过我方援军,倘若再被他们拿住什么理直气壮的借口,散播开去,则除西北驻军之外,中原各地难免观望。届时,待飞鹰军千里驰援而至,怕是黄花菜也凉了。吾等先发制人,在宫中拿住百官,宫外控制宗室……起码避免了这些文官播撒谣言为虎作伥,就算打起来,也让他们投鼠忌器些。”
无一往房门处瞄了一息,恨声道,“倘若陛下迈不过这道坎……谁还管他三七二十一,干他娘的。”
向瑾将无一所述在脑海中周祥一番,“也算歪打正着,如若不是抢占先机令朝臣乱了阵脚,白日里也没那么好打发。”
无一摇了摇头,“归根结底还是世子急中生智的功劳。”
向瑾愁眉不展,“万不可掉以轻心,刘氏非善罢甘休之辈。”
一语成谶,太后回宫之后思前想后,深感不对劲。千载难逢的际遇,如何甘心就坏在一个疯癫少年的手里。她权衡利弊,当即趁天未亮便卷土重来。不过此番,她换了个打法,不再拖上宗亲朝臣,妄图众目睽睽持之有故。而是带上身手最得力的护卫,企图硬闯,揭开成景泽风寒微恙的谎言,一切则顺理成章。至于伤未伤到荣国公府世子,只要把握着分寸别闹出人命,将皇城内的权柄握在手中之后,谁伤的怎么伤的,还不任她信口推锅。左右飞鹰军也不是铁板一块,又远水解不了近渴,冒险一试,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