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霄拂开刘壤的手,理了理领口,“世子心细如发,急人之所急。”
“放屁!”刘壤强行压下的心火再次燃起,这人总是有办法踩在他的气头上,“刘霄,你不要自作聪明,你以为投靠太后,离间吾与陛下的信重,便可插翅而逃,你做梦!与虎谋皮,愚不可及。那刘氏岂是良善之辈,你那学生更是只缩头乌龟,到头来,还不是……还不是要靠……”刘壤憋得满面涨红,到底说不出口。
刘霄极为不耐地横他一目,无话可说。人蠢而不自知才没救,身边亲信被人收买竟无察觉,若非他将计就计,不知哪一日这傻子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捎带着也得连累他。他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倒是真的,但也不至于识不清虎豹豺狼。
刘霄神色恹恹,心灰意懒,真不知自己年轻时是不是犯了癔症,才会瞧上这么个冥顽不灵的家伙,竟还妄图与之亡命天涯,也是够糟心的。如今看来,被刘氏主家知晓身世,以亲生父母性命威胁于他未能成行,也非全然祸事。至于……他低头觑着自己残废的双腿,久久无言。
刘壤最受不了他这幅不待见自己的态度,恨声道,“我告诉你,干脆死了找靠山的心思,那小世子眉清目秀跟个娘们似的,胆小如鼠,连求情都不敢,你还指望他什么?”
刘霄冷哼两声,“轻举妄动,不如个孩子。”
刘壤炸毛,下意识抬起巴掌,“你说谁?”
刘霄微微抬首,将侧脸迎上去,一字一顿,“说,你。”
“你!”刘壤死死盯着他不甘示弱的目光,蒲扇大的巴掌攥紧了,拂袖而去。
刘霄沐浴更衣过后,稍作歇息,一个不小心,便在轮椅上睡着了。翌日清晨,他在床榻上醒来,熟练地将自己移动至轮椅,推门外出,只见院中一片狼藉,他精心侍弄的花草,无一幸免。
刘霄怒目,杀人心起。
第37章
刘霄出了诏狱,只歇了一晚便进宫复职。这几日正是科举判卷最关键的一环,徐祭酒留了几份不相伯仲的试卷加上被硬塞过来的文章,与之探讨至深夜。之前几位辅助的考官,不是唯世家马首是瞻,闭着眼睛夸那一看便是出自纨绔之手的奢靡文章,便是唯唯诺诺,十句八句都听不见个高低评判。老先生几次三番意欲面圣,却压根见不到陛下的面,谢太傅更是耍得一手好太极……几乎是提心吊胆地拖着不做最后的评决,徐祭酒终于把人给盼了出来。若不是贴身的随从提醒着家中门禁,老先生恨不得将爱徒留宿贡院。
人老了,精力有限,徐老祭酒并未深思,无父无母且并不住在主家的旁支长子,哪里来的门禁可循?
是以,向瑾再见到刘霄,乃三日之后。
一个面生的随从将他送至内院退后,向瑾等在书房门口。他深深鞠了一躬,“见过先生。”刘霄半晌未应声,向瑾也就保持着极为恭敬却也难捱的姿势,一动不动。
直到少年身子微微打颤,还在强行维持,刘霄轻描淡写道,“进去说话。”
刘霄当先进入书房,向瑾跟在他身后。
两人落定,向瑾再次躬身请罪,“请先生责罚。”
“起身,”刘霄声量不大,却也威严,“世子因何请罚?”
向瑾站起身,坦陈道,“先生身陷囹圄,学生袖手旁观,于情不义,于理不恭,该当重责。”少年这几日将自己纠结拧巴的思绪捋清楚了,如成景泽所言,既无真凭实据,行事当以利弊得失为准则,反推而论。虽说如若再重来一回,他仍是同样的抉择,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面对刘霄,他未尽到学生本分,如何责罚都是他该受着的。空口白牙的诚心不足,他已然备了戒尺,也从箱底将自己最为珍视几乎堪比传家宝的几册古籍孤本翻了出来……
刘霄沉静地望着他,不答反问,“世子如今可是再无犹疑?”
向瑾顿了顿,诚实道,“陛下有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向瑾心胸狭隘,做不到如陛下一般坦荡无畏……”
“换句话说,”刘霄笑了,“世子将陛下安危利益排在首位,凡疑者从罪,今后也会多加提防,是也不是?”
向瑾泄气,在刘霄面前,他百转千回的心思总是能够被抽丝剥茧,无从抵赖,他也不打算巧言令色地遮盖,“是。”
刘霄怔了怔,非是因着向瑾的回答。他不由自主地忆起,数月之前,当迈出禁锢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万念俱灰如他,太后的啖之以利何曾放在眼中,养父母已去世,亲生母亲哪怕用补药吊着亦病入膏肓,刘壤身居高位无需护佑,主家就快没什么可拿捏他的,甚至是谢太傅罕见地推心置腹亦无法打动他多年病体残心,唯一令其动容的无非是年迈师长的殷殷期许,但也不足以推动他踏出那一步,他不知自己苟延残喘,意义何在……最终,他见了陛下,成景泽非是为自己为前朝招揽贤才,他用一句话说服了刘霄……
的确如陛下所言,怎么会有这样的少年,于学业聪慧通透且不说,性情上将丹心诚挚与敏感多疑结合得如此浑然天成。世子天赋卓越,前途无量,为这样的学生答疑解惑,倾尽半生经纶扶上马,大约是他仅存的价值所在。
“先生,”向瑾以为刘霄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抱歉。”少年再无多的辩解。
“不必,”刘霄收敛神思,郑重道,“吾等先为人臣,而后方论师生,世子所虑,并无差错。”
向瑾心有愧疚,还待再告罪,刘霄嫌他啰嗦,“好了,这宫中风声鹤唳,陛下寝殿也并非万全之所,若将世子教得纯善无知,全凭感情用事,那才是为师的无能与罪过。今后,我传道授业安守本分,世子信与不信不重要,无碍课业就好。”
“……”向瑾竟无从反驳,先生的口才,小世子望尘莫及。
“因而,”刘霄视线从桌案上的戒尺上扫过,“适才进门时的躬行算是致歉,惩戒便免了。不过,世子备下的压惊之礼,为师倒是可以笑纳。”
向瑾一诧,“呃……”真是一丁点儿都逃不出先生的算计。
“怎么,”刘霄欺负孩子,“我猜错了?”
少年忍辱负重地取来古籍,原本心甘情愿地赔罪之礼,眼下也免不得有些心疼,少年双手递上,“请先生过目。”
刘霄不客气地接过,“世子多礼了。”
小世子欲哭无泪,“先生不嫌弃就好。”
刘霄爱不释手,怎会嫌弃。他抚着珍稀孤本,好一番翻赏,频频点头,向瑾心尖滴血。刘霄突然抬首,“世子,这些时日的功课,可曾落下?”
“啊……”前些日子,他镇日里被当做药童使来着,即便插空读书,属实进展缓慢。
刘霄面色撂了下来,不讲情面地拿起戒尺,“这才是该罚之处。”
向瑾乖巧地伸出手,掌心向上。先生下手无情,狠狠三下,将小世子的手掌打得微微红肿。
既然落下课业进程,今日定是马不停蹄,废寝忘食。刘霄带来的随从敲门催促了一回,被赶了出去。
“先生,”向瑾小心地问,“不若先用晚膳?”他的身子在杜院判的调养下不说生龙活虎至少大体康健,可刘霄本就病躯孱弱,又在狱中磋磨多时,瞅着便单薄虚耗,可别给饿坏了。
刘霄凉凉地横他一眼,“世子心大,尚有食饮的心思。”
向瑾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
今日先生预备与之赏析的文章中,恰巧有一篇当朝首辅谢居玄年轻时所做《文渊亭序》。
“世子可知这文渊亭所在?”
向瑾摇头,“不知。”
这篇文章并不为人所熟知,是他从徐祭酒的收藏中找到的。
刘霄解释,“文渊亭乃太学中一不起眼的湖中凉亭,二十年前休整院落时,便拆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