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侍卫搭手帮主仆二人将几箱子书和行礼搬进中堂,又寻内务府要了点炭火应急。福安千恩万谢地接过,并按照老管家的教导掏了些银两出来,人家却无论如何也不收。
向瑾客气地道谢,婉拒了他们留下帮忙,亲自将人送至门外。几个侍卫返回复命,临走前回头觑着大门口站着两个半大懵懂的少年,不禁面面相觑,不住摇头。
早朝之后,皇帝留下了几位内阁大臣,移驾养心殿,继续议事。
“启禀陛下,中州、润州一带疫情日趋严峻,恐有蔓延的趋势。之前派去治疫的太医局医官无有进展,其中半数亦感染疫病。”
“禀陛下,南方三州去岁水患泛滥,这才刚开春没几日,奏请减免粮税的折子便递了几回了。”
“又减免?陛下,您可要慎重决断。这几年他们就没交过粮税,地方上若是都学那些个投机之辈,但凡有点儿天灾人祸便哭穷,那国库空空我找谁哭去?”户部尚书吹胡子瞪眼。
“卢尚书,您先别急,咱们两个一同哭。”代掌兵部的李侍郎愁眉苦脸,“征讨北凌的大军当初乃陛下从京都及各州府征调,汇并镇北大营统一调度。三年过去,他们大胜而归,镇北与京营的队伍好说,归属原籍即可。但还有将近三万人,原属地军营有的已在小规模冲突中消弭,还有的被裁撤兼并转移。这三万人一路归来,无处安置。”
“怎么会无处安置?”内阁首付冷哼了一声,“那些个不安分的,谁还会嫌自己手中兵将多了不成?”
李侍郎哀叹,“倒是有胃口大的,奈何要吞得下去才行。这些当年散兵在先荣国公……”他说到这儿,顿了顿,见圣上无有示意,又接着道,“在国公手中治理有方,早已军纪严明,自成一脉。将之收编何处,不仅主帅要拿得住,且当初允诺的军功奖赏也需按约定,替国库承担五成。是以……臣以为最合适之处乃……”
“飞鹰军”三个字他到底没敢说出口。
追溯起来,当今陛下自被庆王认回之后,便扔在飞鹰军中,眼下的江山也是靠向家携飞鹰军替他夺下的。但如今向家无人为继,陛下又不能亲掌边境军权,能压得住阵的武将遍寻不得,下一步飞鹰军心权柄何去何从,诸多变数。
“暂由京北大营代管。”年轻的帝王一锤定音。
果然……李侍郎抹了一把汗。
“可……”户部尚书似有异议,被成景泽目光一扫,立马咽了回去。
话说,刚登基那会儿,朝中无人看好这除了上马杀敌,于治国之道甚为蒙昧无知的新帝。然而,彼时形势所迫,内忧外患都要靠成景泽与荣国公府手中兵权平叛维系,不然,前太子也不会在先帝一气之下暴毙之后,自请让位就藩。
可不看好归不看好,忌惮也是真忌惮。这位在战场上被敌军奉为杀神的帝王,头上扣着逼父欺兄的恶名,巩固地位的手段不出所料地暴力血腥。皇帝手中有一支脱胎于军中先锋营的暗卫,专事监督缉拿与刺杀,其以雷霆手段处理了旧朝中一大批二心之辈,以最为遭人诟病但也最为有效的手段迅速把持住了朝政大局。
据称,前三个月里,几乎每日早朝,都要少几个人。刚开始,还有那口无遮拦者胆敢置喙,第二日必消失无踪。三个月之后,朝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每每鸦雀无声。这一段晦涩过往,被民间野史称为“百日清洗”。
直至今日,经历过血洗更替,朝中旧臣仍占大半数,另外少半数则由宗室、地方推举、望族门阀捐纳、科举选拔等方式填补。虽说自那百日之后,帝王暗卫几乎未在朝中再有所大动作,但积威犹存。内阁重臣包括满朝文武,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需得小心翼翼地窥探帝王神色来斟字酌句。偏偏成景泽是个面无表情的,以至于早朝之上,时常君臣之间大眼瞪小眼,落针可闻。
夺江山可以靠铁腕,治理国家却不行。
渐渐地,也有些新臣敢于直言不讳,倒也不曾惹祸。时至今日,朝臣似乎摸到了点新帝的脉络,但凡就事论事专注本职,无论错对,皇帝几无苛责。明哲保身束手束脚,反而会被追责。因而,如今不管是朝会之上还是内阁议事,臣子是敢于讲话的。只不过,皇帝一旦表态,必定无人反驳。
这一日拖拖拉拉,七嘴八舌,争长论短,全是些棘手费神之事。何止今日,成景泽称帝三年多,就没有一天不是如此这般荆天棘地,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君臣一起,午膳晚膳均在殿中凑合了。皇帝不讲究这些,臣子亦有苦难言。即至夕阳西下,赐座的老臣也实在坐不住了,一干人等方才被放了出去。
众臣尽退,值守的大太监来报,禁军统领求见,已在殿外等了两个多时辰。
“奴才与林将军交代过,陛下今日议事怕是早不了,请他先回。待差不多了,我差人去请。但将军执意等在殿外,或是有什么急情耽误不得。”太监怕被责问,抢先解释。
从早至晚,保持一个姿势坐了不下五六个时辰的帝王依旧脊背挺直,无一丝疲态。闻言,只略微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禁军统领林远大踏步入殿,径直走到御前,噗通跪了下来。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初,林远与成景泽乃飞鹰军主帅容珏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两人一个副将,一个先锋,一起出生入死过无数次,是彼此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友。
林远与容珏年龄相仿,算是一起看着成景泽从十来岁的少年长成现如今的帝王模样。
是以,平日里若非重大场合,林远在陛下面前无需这般礼数过于周全。
过犹不及,别有他意。
成景泽目光直直地垂下来,林远是极少可以不躲不闪,与之对视之人。
片刻之后,他道,“将军请起,有话不妨直说。”
林远并未起身,但既然皇帝让他讲,他便不屑于拐外抹角,“臣以为,小少……荣国公世子入宫,寄人篱下,于礼不合,于情不正,请陛下三思。”
“寄,人,篱,下。”成景泽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这四个字。
林远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
帝王默然良久,不答反问,“林将军以为,朕拿这位小世子该当如何?”
林远顿了顿,他知道进宫避难乃向瑾自己的选择。但无论看在向家、飞鹰军还是已故兄长的份上,他以为成景泽至少会妥善庇护。
“他,还是个孩子。”
成景泽淡淡,“他嫡亲的兄长在这个年纪已然在军中立足,朕十来岁的时候也上了战场,将军想必不遑多让……”
“陛下少年神勇,国公爷天赋英才,皆非凡人可比。世子自幼体弱,与吾等武夫也不是一个路数。”
“将军,”成景泽目色凛然,“他姓向……且,唯他,姓向。”
林远一惊,眉头拧到一处,“陛下难道还寄望于……”他蓦地止住声息。
皇帝波澜不动,“朕自是没有将军了解其秉性,若是你确认无望,那朕也可娇养之。”
林远张了张口,一时有些语塞。“臣……”他一咬牙,“臣考虑不周,僭越失礼,请陛下责罚。”
“罚俸三月,下不为例。”
“谢陛下。”
入夜,皇帝回到寝宫。他多年从军,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亲卫与太监跟到内殿之外,自动止步。
殿内,一着黑色夜行衣的身影悄无声息细地等在小书房中。
“殿下,您太惯着那姓林的了。”暗卫首领无一抱怨。
成景泽脱下外袍,横他一眼,“你也没规矩到哪里去。”
无一单膝跪地,“向家的孩子,您怎么会不护着?不过见他过于怯懦,想磨些血性出来罢了。”其实向瑾就算不进宫,陛下也一定会想办法保住荣国公府里的哪怕一草一木。可惜,有的人要么是太急功近利了些,要么就是目光短浅,不过也难怪,莫说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心里没底,大部分朝臣,包括天子近臣,也并不信任过往那些情分重量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