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结底,他们不了解当朝帝王。在众人眼中,一个六亲不认、暴戾、寡言……的九五之尊,谈何故旧不弃。
成景泽默然,不置可否。
无一不平,“恕臣多嘴,他们就是仗着您对已故世子爷的追念,得寸进尺。”
帝王走过来,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冷声道:“出去。”
无一一瘸一拐,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帝王行至窗边,推开窗扇,任由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久久静立。
第4章
“禀太后,陛下今日寅时晨起,卯时早朝,之后一直与内阁大人们商议政事。午膳晚膳皆传在养心殿,戌时回到寝殿休憩。”内务府大太监例行汇报。
“唉!”端坐高位的刘太后轻轻一叹,“皇帝日日宵衣旰食,即便年轻体健,也是吃不消的,你们要多照应着些。”
“谨遵太后懿旨,有您挂念看顾,陛下定然洪福齐天,百病不侵。”大太监俯地叩首。
“可不是嘛,”太后身边贴身的李嬷嬷拿腔拿调,“太后镇日里忧思,皆是替陛下操心,汪公公可得体谅太后苦心,时时刻刻叮嘱陛下身边侍候的一干奴才才是。”
“嬷嬷放心,宫里宫外谁人不知太后慈爱。”
“今日无有他事?”
“哦,对了。陛下本该早些歇息,议事后禁军统领林远求见,又耽搁了些工夫。”
李嬷嬷不咸不淡,“林将军向来耿直,还是那套军中作风。”
汪公公陪笑,“说是为着荣国公世子入宫之事,也不知怎么触怒了陛下龙颜,被罚了三月俸禄。”
刘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皇帝到底年岁不大,又一直身处行伍之中,难免脾气急了些。罢了,李嬷嬷,明日去库中挑对上好的玉如意,再拿几匹绸缎。哀家没记错的话,下月林将军的小女儿该满月了。”
“是。”
汪公公慨叹,“多亏太后细致周到,事事帮衬,实乃陛下之福。”
刘太后淡笑,“哀哀父母,奈何劬劳。不早了,公公退下吧。”
“嗻,奴才告退。”
汪公公低首后退至门槛,方才转身跨了出去。走出慈宁宫大门老远,他回首眯着眼望向远处夜色中的宫殿,良久不语
“师傅,”小太监困惑,“您在看什么?”
汪公公意味不明道,“……雾里看花。”
话说,当年成景泽带飞鹰军先锋抢先攻下盛京,庆王携长子入主,顺势称帝。彼时,神刀军与北疆联军亦未死心,不日赶到,于京郊盘桓,呈围城之势。成景泽整合刚刚收编的手下败将,苦苦守城,直至飞鹰军主力赶到。他与向珏内外夹击,歼灭神刀军主力,余孽四下奔逃,又一举将北疆联军剩余残兵败卒驱赶至连绵雪山之外。
之后,就在盛京新帝翘首以待大军凯旋之际,却传出二皇子与荣国公反了的噩耗。二人手握三十万大军,京都毫无抵抗之力。庆王龙椅尚未坐稳,本就旧疾缠身,一气之下暴毙而亡。太子成景睿被连道晴天霹雳砸得惊慌失措,一筹莫展。最后,是当时的皇后刘氏当机立断,令亲生儿子让位,并亲自开宫门将继子及大军迎了进来。
成景泽登基后,封兄长为康王,赐封地赣州。刘氏并未随亲子就藩,而是主动留下为帝王操持后宫。作为幼时对其爱护有加的继母,此番又深明大义消一场动乱于无形,于情于理,成景泽无由拒绝。
左右庆王原先那些妾氏及庶子庶女并未来得及入京,顺势留驻原籍,而新帝亦未娶亲,后宫空空荡荡,太后一身的本事多用于京中女眷人情往复,暂时无碍大防。为减少动荡,也为制衡后宫,成景泽沿用了武帝时内务府旧人,总管汪禄及其下盘根错节的内监自成一派,夹缝中生存。
偌大的一个皇宫,面上和衷共济,实则各自揣着心思,暗波涌动。
李嬷嬷扶着太后往内殿走,“您也是的,跟着一介武夫熬着作甚。他日日不过那些按部就班,明日早上再报,也来得及。”
刘太后凤眉一挑,“慈母岂是那么好当的。”
李嬷嬷下意识往两旁扫了一眼,低声怨愤,“慈母也是咱们家太子爷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太后瞥她一目,李嬷嬷瘪了瘪嘴,没再出声。
她伺候着太后卸去头饰,太后幽幽道,“那位小世子境况如何?”
李嬷嬷不屑,“派人盯着呢,弱质竖子,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荣国公府的人,她巴不得被冻死饿死。
太后沉吟片晌,“……未必。”
虚与委蛇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总要有个由头,方才望得到尽头。
话说,小世子主仆二人被扔在偏殿,举目无依,可怜不见的。
“少爷,要不要点上炭火。”福安问。
“先收着吧,今日不冷。”向瑾缩了缩脖子。
“少爷,你放着,留着我来拾掇。”福安出门去取膳食之前,殷殷劝告。
向瑾有些头昏脑涨,手脚无力,但他还是捡着力所能及地先收拾。尤其是那几大箱子书,福安心粗,就算放好了,他也得分门别类重新规整。
他俩刚刚绕着这座院宅走了一大圈,地界不算大,但到底是宫里的地方,也不逼仄。他们两个人居住的话,富富有余。向瑾做主,只用第一进院落东边的屋子和书房,其余地方不做占用。
向瑾原打算先把装书的箱子拖到书房,再统一整理。但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双手拽着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不过拖出几米远,便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向瑾呆呆地坐了片刻,复又起身,找了件旧衣裳摊开来铺在地面,打开箱子,将书卷一摞一摞地垒在布料上。然后,可着自己能承受的重量,搬起一摞,穿过庭院,送去书房,排列进擦拭干净的书柜里。
一趟一趟往返,跟蚂蚁搬家似的。
福安拎着食盒回来的时候,向瑾堪堪抱着最后一摞比他脑袋还要高的颤颤巍巍的书叠往院子中走去。
“少爷!”福安一声大呼,向瑾怀中的书卷噼里啪啦撒了一地。少年转回身,苦着脸无奈道,“你要吓死我啊。”
福安的目光从向瑾额间的汗珠与散乱的头发向下,沿着皱巴巴松垮的外衫,落在地上那一地散乱上。他放下手中食盒,赶紧跑过去,一本一本拾起来,累得整整齐齐。
少爷最是在意这些故纸堆。
“福安。”向瑾叫人。
福安不应。
向瑾蹲下来,刚要伸手,手边那一本就被捡了过去。他又伸向旁边,不出所料,又被福安抢先一步。
向瑾俯下脑袋,别扭的姿势仰首,试图窥到福安的表情。福安转过身子躲开,向瑾跟着转,福安又躲,三两下,“哎呦”向瑾摔了个屁股蹲。
“怎么了?”福安蓦地蹿过去,一把扶住向瑾的胳膊,“少爷,摔坏了没?”
向瑾不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反而后仰端详着,打趣道,“哎呦,这是谁家的娃娃掉金豆子了?”
福安一赧,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您小心些,别再摔着。”
向瑾接着调侃,“没找到饭堂?”
福安无语,“什么饭堂,这里叫御膳房,您当咱们还在老家呢?”
以前在丰城,家里虽说侍候的人不多,但洗衣做饭洒扫的下人是不缺的。可小孩子贪热闹,尤其是夫人走后,国公爷与世子也常年在外,家里用饭的主子只向瑾一个小娃娃,甚是无趣。因而,向瑾隔三差五就带着福安去城中驻军的营地里添乱。家里精细的膳食不食,偏爱跑到军营饭堂蹭那粗茶淡饭,还吃得津津有味。
新帝登基之后,武帝的后宫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被贬撵出京去。前朝后宫的各项配置人口大幅裁撤,共克时艰。如今这巍峨皇宫之中,正经的主子也不过皇帝与太后二人。太后宫中留有小膳房,自给自主。皇帝不重口腹之欲,疏食饮水,御膳房无甚发挥之处。每日除了筹备帝王及重臣的规律膳饮之外,供应其他闲杂人等的餐食也料理得马马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