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不可谓不恶毒。
崔嫣咬碎银牙,忍着恶心。
刘氏最后又是那句威胁,“不为自己,你总得为郡主考虑考虑不是?”
将荣国公夫人送了出去,李嬷嬷回返,幸灾乐祸,“崔氏无话,不似抗拒的样子。”
刘氏不屑,“不是据说是个烈性子?”
李嬷嬷哂笑,“孀居京城这几年,再烈的性子也磨平了。再说了,太后也是为她好,到时候寻一门贵亲赐婚,崔氏家主又是咱们这边的人,在前朝也哄得那蛮子信重,届时,哪还由得她乐意不乐意。她若是敢造次,郡主和亲也是应当应分的……您说是也不是?”李嬷嬷阴恻恻。
“照咱们陛下看重向家的程度,这事足够他堵心堵肺,哑巴吃黄连,呵呵呵。”李嬷嬷阴笑连连。
刘氏半阖着眸子,挑着唇角点了点头。
御花园宴厅之中,向瑾去安排琐事不到半刻钟,顽皮的小郡主便没了踪影。今日家宴,无有闲杂人等,且有陛下暗卫与禁军护守,该是无妨。
向瑾与福安分头就近寻找,在北侧湖畔一处偏僻的假山之后,传来馨宁脆生生的笑声。
“陛下,您好厉害啊,快给我。”她追着蝴蝶一路跑,差点儿跑出御花园。
向瑾缓步走了过去,从假山缝隙中窥到,成景泽将指尖一只蹁跹的蓝色蝴蝶珍重地递到向馨宁手中。
倏忽一瞥,向瑾心尖猛地一跳,被钉在原地。
向馨宁目不转睛地捧着蝴蝶,成景泽垂首注视着她。哪怕只是侧颜,只是一个瞬间,也足够向瑾一览无余……陛下眼中的凝重与温柔,水满而溢,无处安放。
第39章
一息之间,成景泽退后,眸中情绪杳无踪迹。但这一次,向瑾确认,绝非他目眩错视。即便转瞬即逝,但那样深重的目光,令他过目难忘,陌生又熟悉。向瑾不由自主地便忆起陛下遇刺那一晚,望向自己的一眼……相同的是,仿佛透过他与向馨宁,陛下注视的是另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身影;不同的是,彼时痛彻心扉,此刻情深似海。
向瑾痛恨自己过于敏锐多虑,但脑海中不受控的回闪泛滥成灾。
“那一年,兴高采烈地去过什么七夕……”
“瞅着六亲不认冷酷无情似的,谁知道还是个情种!”
“郡主愈发灵秀,越长越似母亲,简直一个模子。”
从未缺席的糕点……
屈尊降贵的守候……
何人令坐拥天下的皇帝爱而不得,积郁成疾……
胸腔如被重锤连连凿击,撕心裂肺,向瑾几欲崩溃。
他记得,荣国公夫人崔嫣的生辰,正是七月初七。
“陛下,我要回去了,免得误了小叔叔的生辰宴。我给他备了亲手绣的荷包,他一定会喜欢的。”早已见过数回,陛下虽不多言,但始终温煦和气,且俊朗非凡,与传闻中凶神恶煞的模样大相径庭,向馨宁一点儿也不怕他。
成景泽点了点头,“去吧。”
向馨宁小心翼翼地捏着蝴蝶,“陛下不去吗?”
“朕用过午膳了。”
“哦,那我走了,谢陛下。”向馨宁一溜烟往回跑,不期然在半路遇到向瑾。
“小叔叔,你来找我吗?”丫头没心没肺,“你看,陛下帮我抓的蝴蝶。”
“小叔叔?!向瑾!”馨宁一只手诧异地摇着向瑾的袖子。
“啊,”向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腑火烧火燎,“回去吧,菜该凉了。”
久违的家宴,只听向馨宁叽叽喳喳,福安捧着哄溺便不会冷场。向瑾强颜欢笑,勉强撑着场面。崔嫣竟也心事重重,不曾察觉异常。
小孩子饭量不大,又提前吃了些糕饼,不一会儿便食了个七八分饱。馨宁虽是女儿家,但崔嫣向来不拘着她。甫一放下碗筷,便坐不住了,与母亲小叔告了罪,迫不及待拖着福安跑去戏耍蝴蝶去了。
向瑾也撂下筷子,思前想后,开口道,“嫂嫂,您……能否与我说说飞鹰军中之事。”
崔嫣怔了怔,敛下心中忧思,温和地笑了笑,“有何不可?”
向瑾吞吐难言,“当年……丰城人人称颂,嫂嫂骁勇英武,巾帼不让须眉。”
婚后,崔嫣有孕之前一直从军,任向珏麾下将军,战功赫赫,美名传遍塞外。西北边疆在庆王与荣国公府守望共治之下,各族交融,民风开化,对女子的束缚也不似中原般食古不化。荣国公夫人此一段美谈,经年之后,在京中竟成了贵妇娇女们嗤笑的把柄,可悲亦可笑,但崔嫣并不在意。
除此之外,甚少有人知晓,在婚前,其实崔嫣早已从军。只不过,那时她女扮男装,买了一套名为“徐旺”的边民户籍,乔装改扮,着实以男子的身份在军中待了一小段时日。此事有些过于出格了些,知晓内情者寥寥数人,皆为飞鹰军核心将领。过往曾与“徐旺”接触过的士兵,打破脑袋,也无人敢与世子妃联想至一处。
“言过其实罢了,”崔嫣自谦,“我那点儿能耐,大半是从你兄长那里偷师而来。”提及亡夫,夫人眸光如水,难掩缱绻情意。
向瑾心中酸涩不忍,但他仍逼着自己问下去,“嫂嫂与兄长乃军中相识?”
对自家人无不可言之处,过往向瑾不曾细问,崔嫣也无由坦述。今日,既然谈及,亦无需隐瞒。她理解向瑾寄人篱下的苦楚,聊聊家中之事聊以慰藉,并无不妥。
“不打不相识……”忆及往事,年轻的国公夫人眉梢眼角皆是眷恋,“我于备战间隙偷偷去河边摸鱼,被他逮到了。”
“其时,陛下……也在军中?”
崔嫣顿了顿,似乎微微讶异于话头的转换,但也未在意。她莞尔应道,“陛下十五岁来到飞鹰军中,半大不小的年纪,闯了不少的祸。世子爷顾不过来之时,便多是由我来照应。不过,陛下性情率直坦荡,重情重义,在军中摔打了几年,便脱颖而出,独当一面。”
向瑾心中愈发寒凉,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崔嫣凝眉,“小瑾,可是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
向瑾摇头。
崔嫣斟酌着,“陛下不善言辞,若是有何误解之处,不妨说予我听,嫂嫂替你……”
“无有,”向瑾慌忙否认,“多谢嫂嫂挂念,我在宫中一切安好。陛下……待我,关怀备至。”
“当真?”
“自然。”
两个都是她带在身边过的孩子,崔嫣不疑,“……那就好。”
话至此处,难以为继,可向瑾心中困扰纷繁无绪,抓心挠肝。
陛下念念不忘之人,究竟是不是家嫂?
崔嫣是否知晓?
兄长又是否被蒙在鼓中?
兄长已逝,陛下会不会……
这桩桩件件,幽暗晦涩,如不见天日的阴霾,将少年的精气神摧磨殆尽。
翌日,崔府答谢的糕点如期而至。
书房中,陛下将手中纸条狠狠地握成一团。无一怕他攥出火星子来,赶紧上前接了过来。在焚烧殆尽之前,暗卫头子如往常一般打开了看了一眼。
“他奶奶的!”无一一拳砸在桌案上,“死老太婆,我直接一刀送她上西天得了。”
成景泽认可,“去吧。”
“啊?”无一觑着陛下不似玩笑,“您认真的?”
最初最艰难最掣肘之时,也不是未曾衡量,不如把那暗地里不停作妖的老太婆做掉,一劳永逸。然而,当初刘氏大义打开宫门避免了一场兄弟相残,康王主动退让出京,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们母子二人占尽世人的口碑。陛下本就风评不善,新朝风雨飘摇,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事,无异于给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可乘之机。届时,战乱再起,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又不知命运几何。成景泽不在乎那张龙椅,可这来之不易的局面是牺牲无数飞鹰军将士、包括向家两代统帅的性命换来的,重愈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