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波澜不惊地扔给他一句,“将军怕不是自作多情。”
刘将军被噎得一阵脸红脖子粗,想当初,形势所迫,他将一番匪夷所思的隐秘和盘托出,尚为参将的少年陛下大约被惊得外焦里嫩,硬着头皮应下。之后,刘壤起死回生,彼此私下属实异常尴尬了一段时间。后来一日,陛下突然莫名其妙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地问他关于男子断袖的诸般事宜,刘壤讶异之余,亦知无不言……即便至今神思大条的刘将军仍不清楚缘由,陛下是当真好奇还是寻个由头缓解困窘罢了……但经此,他与陛下算是再无隔阂。
以至于,受制于人,被怼得哑口无言。
刘壤破罐子破摔,“总之,我赔不起。”
陛下妥协,“一人一半。”
刘壤算了一下那块玉胚的价钱,摊手耍赖,“一半也付不起。”
陛下被他气无语了,半晌扔下一句,“此次回京,论功行赏,拿你的赏银来抵。”
刘将军见好就收,“您可记得多赏我点儿。”
陛下,“……滚吧。”
打发走了添乱的,可小世子要的“玉虎”尚无着落。将孩子留在宫中独自面对群狼环伺,纵然有刻意历练之意,亦多有亏欠。是以,孩子不过惦记些小玩意儿,岂有辜负之理。
陛下左思右想,兀地灵光一闪,将自己腰间玉佩解了下来……
宫中,福安从寝殿大门口回返,“少爷,内务府那边无有动静,会不会是这个月陛下忘记了……”
向瑾坐在院中石桌旁,难掩失落地摇了摇头,“忘记倒不打紧……”只要不是前方战事又起,顾不上便好。
两人正忧心着,一道闪电似的飞影从上空掠过,落入雪庐。不出片刻,无二疾步走了出来,“世子,陛下要回来了。”
初秋的早晚凉意扑面,小世子破天荒地出了皇宫大门。其实,陛下走时有所交代,世子若是憋闷了可以出去走走,禁军与暗卫足以护佑。只不过向瑾懂事,不愿节外生枝。
今日陛下御驾返京,百官恭迎,万民守候。小世子破例一遭,早早出门,在城墙上寻了个不起眼,但视野绝佳的位置。
堪堪等了两个多时辰,烈日当空,金光普照。只见遥遥之处,尘雾漫天,蹄声如雷,数百精骑如潮水般,滚滚而来。当先一人金冠玄甲,气宇轩昂,于城门近处束马勒缰,胯下战马仰首长嘶,众人伏地,山呼万岁。
向瑾恍然怔忡,在福安的提醒下晚一步跪拜。少时,他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描绘父亲或是兄长凯旋班师的场景,但他从未有机会目睹。
这一次,又是这个人,坐实了他对父兄、对强者、对英雄的所有遐思。
雄姿英发,气吞山河,便应该是这个样子。
第46章
晚照西垂,霞光如缕,余晖穿疏林透秋叶,铺就一地暖黄。
雪庐中烟火萦萦,小锅子里的水不断咕嘟咕嘟冒着泡。长条大案上摆着鲜嫩的牛羊,用冰块镇着。
“世子,要不您先用一点吧?”福安劝道。
向瑾翘首以盼,“不饿,再等等。”
城门上匆匆一撇,他趁引人注目之前悄然离开,提前回宫。
小世子亲自去内务府置办,亲手帮忙筹备热闹却也简单的接风宴。
年少的向瑾经历过许多年独守院落,无数次期盼亲人归家的场景。最初,小孩子总是满怀雀跃,有一肚子的话语亟待与父兄分享,更盼望着自己的父亲与兄长能像时常往国公府后厨送野味的猎户一样,把自己的儿子抱在腿上,眉飞色舞地炫耀如何幸运地打到一头野鹿,又怎样威武地降服两只獐子。
可惜,父亲惜字如金,每每归家,指多考教一下他的功课,甚少夸奖,之后便是没完没了地处理公务。兄长倒是和蔼,但替父亲守军在外,十年间,回家的次数一个巴掌填不满。
向瑾固执地一趟一趟往锅中添着热水,直到门外一连串的脚步上,无十率先跨了进来,惊喜道,“哎呀,居然有锅子吃。”
福安递了筷子给他,“我们家少爷特地准备的。”
“多谢世子。”无十没心没肺地长叹一口,“唉,之前不觉得这皇宫哪里好,待得憋闷死个人。出去这一趟,别说,还真有点儿想家的感觉。”他呼噜了一把福安的脑袋,“大概是想你这家伙了。”
福安甩开,忙着摆碗筷,回头嗔他,“没大没小。”
“谢世子,谢福安。”向来不多言不多语的无六接过筷子,坐了下来。
杜院判刚刚歇了诊,匆忙赶来,乐呵呵入座,“上次吃涮锅子还是前年除夕呢。”
无二将人接了回来,落在最后,伸手关门。
“欸……”向瑾急了,“怎么就关上了?”
无十反应快,“无一陪陛下去皇陵了,今夜怕是赶不回……”他以最快速度烫了两片肉塞到嘴里,满足地咕哝着,“他们可是没口福喽。”
向瑾:“……”
“少爷,”福安喊他,“您不吃了吗?”
向瑾走出去两步,又转身回来,“吃,为何不吃。”失望的心情他最是清楚不过,自然不能做扫兴之人。
皇陵百里之外有一座落霞山,山上有座玉泉寺,风光秀丽,香火鼎盛。只是,间或有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前来上香暂住,便会清场,惹得百姓空跑,牢骚满腹。
“这又是谁家的姑奶奶来了?”下山的大婶拐着筐抱怨,“都是些贪心不足的,恨不得全天下的好事都落自己脑袋上,也不怕招佛祖厌弃。”
“嘘。”同行的妇人赶紧扯了她一把,回头指了指寺院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小心祸从口出。”
大婶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巴。
妇人低声道,“刚才我打听了,是崔府新晋的姨娘来求子,心急着呢,据说这大半年里,每月十五前后都要走上一趟。”
“一个姨娘,如此大的排场?”大婶眼白翻上了天。
“谁说不是?本不该的,但是人家命好,嫁入高门,又有个身为国公夫人的小姑陪着,自然水涨船高。”
“国公夫人?便是那年纪轻轻便守寡的崔家嫡小姐?”
“是吧,除了向家的寡妇,这京中也没第二个国公夫人了。”
“啧啧,算了,一家子孤儿寡母的,也怪可怜,还不抵咱们一辈子粗茶淡饭,平平安安。”
“就是。”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寺庙深处一排专为接待贵客休憩的禅房一片静谧,只有最后一间,燃着幽暗的烛火。借着月色,从远处窥探,堪堪能瞧见窗户纸上映出的两个模糊的人影。一男一女,男子背窗躬身,遮住了女子大半个身子,貌似交颈低语,黏黏糊糊……伤风败俗。对面房中,趴在窗户缝上窃看的少妇目不转睛,恨不能钻到人家房间里去。
看似亲密无间的二人,实则中间隔着一张低矮的案几,两人分别在两侧一站一坐,撑着木案,身形交错,混淆视线。
成景泽尽量侧开目光与吐息,“多有得罪,夫人见谅。”
崔嫣坦然,“陛下多虑了。”
即便只是作假,成景泽仍深感歉疚。他嗓音低哑,“令夫人受屈蒙羞,吾无颜……”话语哽在这里,难以为继。
崔嫣淡定爽直,“向家祖训,贫贱不可失贞节,富贵不可移忠义。所谓贞洁忠义自在心中,不在旁人嘴里。国公爷与世子为国为民,生死置之度外,吾虽为一介妇孺,亦不至于为虚名颜面所累,拎不清孰轻孰重。况且,此举乃臣妇自愿为之,既解了燃眉困境又……”她瞟了一眼窗外,“又事半功倍,陛下何愧之有?”
成景泽微微点头,“夫人沙场历练,巾帼豪杰,心胸不输男子。”
崔嫣抬首认真地凝着对方,“……陛下与臣妇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