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轻描淡写地撩了一下袖子,轻飘飘道,“无妨。”
无一打开了话匣子,颇有些意犹未尽。
陛下示意他见好就收,“好了,你先退下吧。”
“嗻,”无一挑了挑眉,最后宽慰小世子,“孩子哪有不闯祸的,再说了,这回纯属意外,不是有惊无险吗?”
向瑾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无一出门,顺带手也把福安扯了出去。
陛下知晓世子面上瞧着乖顺,实则主意正着呢,心思也敏感,小脑袋瓜不是那么轻易便能顺过来的。他从床尾走至床头,居高临下的身影遮住了窗外的光,向瑾不受控地抬头,目光凝在陛下的脸上。其实,这样的对视是有些逾矩的,双方均未在意。
成景泽平静道,“武帝在位时,大晟军中一度盛行占卜之术,非吉日不可行军,非吉时不许作战。”
向瑾清凌凌的眸子眨了眨。
陛下直言不讳,“吾不信什么天命运道,事在人为。即便有,朕不该是洪福齐天,什么都压得住吗?”
这是一个问句,陛下也的确用了疑问的语气,并且专注地等待回答。
向瑾的心踏实了一半,重重地点了点头,“是。”
皇帝满意地勾了勾唇角,他斟酌片刻,商量道,“世子受伤一事,可否对外说得重一些?”
向瑾不解,但他习惯性听陛下的话,“但凭陛下处置。”
孩子太乖了,也不问个缘由。但欲成大事者,这个年纪也该担些筹谋了,陛下耐心解释,“下月是朕的寿辰,往年皆以灾疫横行国库空虚为由敷衍过去。今年,西北十六部、南海交趾国与北凌的使者同来朝贺,大约过几日便要到了。”
向瑾眉心轻颦,若有所思,“早不来晚不来,这是约好了……”
皇帝不屑,“事出反常必有妖。”
向瑾,“那可如何是好?”
陛下,“静观其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小世子忧虑,“陛下需小心提防。”
成景泽认可,“三国此次出使,以贺寿为名,使团人员不多,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朕担心这京中有人别有所图,将主意打到荣国公府头上。”
何人向边疆邻国透露了什么讯息,意欲何为,皇帝心里明镜似的。为难试探的招数尽管往他身上使,陛下成竹在胸,求之不得。但对方若是借机恶心荣国公府,将祸水往小世子身上引,陛下必然无法袖手旁观。眼下不宜撕破脸,为大局着想,未雨绸缪提前将人护起来,不失为上策。而且,世子重伤一事传扬出去,恰有他用。
向瑾第一时间联想到刘氏在他的婚事上惯会作妖,旋即认同,“我装病躲起来就好。”
与聪明孩子说话就是利落省心,陛下欣慰之余又不免心虚。向瑾一心以为自己替他着想,但他非是第一回利用小世子做引。此一趟,虽是趁势而为,并未伤之害之,但归根结底利用便是利用,无有差别。
陛下心有愧疚地伸手,不甚熟练地摸了摸小世子柔软的发顶,温声道,“的的确确伤着了,非是佯装。”
陛下走后,小世子心房噗通噗通狂跳着,许久回不过神来。陛下说了,他便信,意外而已,他也可以就此放下,不再自怨自艾。可陛下只猜对了一半,打消了他一半的顾虑。
剩下一半……他无地自容,难以启齿。
他昏睡的这一天一夜,脑中尽是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明明之前陛下受了箭伤,他贴身照顾时,该看的该摸的一样不落,彼时也只是崇拜艳羡而已,别无他想;前夜他一门心思为陛下降温时,更是心急火燎,压根无暇胡思乱想……可梦中他怎么就会对那一身伤疤的精炼躯体垂涎三尺,欲罢不能,期期艾艾,摸摸挲挲……仿佛怎么贴近都不够,恨不能钻到人家胸膛里去。
宽阔,坚实,滚烫……无孔不入的气息从皮肤一寸一寸渗进去。
向瑾双手掩面,肩膀塌下来,没脸见人了。
第50章
有些事既然已经发生,便不要令其白白折腾一场。
荣国公世子在随陛下视察京营的过程中意外受伤的消息,不知怎么地,就传了出去。重伤卧床的后果传得有鼻子有眼,因由源头却又讳莫如深。据说陛下震怒,发落了不少人,连最器重信任的北营统帅也挨了军棍。可事已至此,发再大的火也是无济于事。京中各方听闻,惊诧之余,也不免唏嘘不已,这小世子似乎也忒倒霉了些,这几年灾祸伤病愣是没断过。看来坊间传闻宁可信其有,弄不好是个短命鬼。之前被蛊惑犹豫着结亲心思的个别世家,果断偃旗息鼓。
崔楷知悉此事,回府立即告知崔嫣。国公夫人大惊失色,旋即携女赶赴别苑探望。马车驶出府邸不久,后门另一车架也急匆匆地出门,奔往相反的反向。
芙柳入崔府之后,大多时候循规蹈矩,避免打草惊蛇,因而与宫中的讯息往来也多是走了暗道,曲折辗转,无迹可寻。今日,迫不及待地亲自与李嬷嬷接头,必是因着重大发现。
奉太后之命出宫采买的李嬷嬷午后风风火火地赶回来,遣退宫中侍从,迫不及待地禀报,“太后,好消息。”
刘氏抬了抬眉梢。
李嬷嬷连珠炮道,“那寡妇名为探病,实则暗度陈仓。芙柳去她房内确认过,前些日子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和她亲手绣的荷包皆不见了,不是拿去私会情郎是什么?”
刘氏谨慎,“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贴身物件,换了放置的地方,亦未可知。”
李嬷嬷得意,“芙柳可不似芙兰那个拎不清的,心思机灵着呢。入府没多久,不但把那崔大人迷得更加死心塌地,就连国公府的孀妇,也早拿她当自己人。崔家嫡女心傲性浮,早些年便是个待不住的野丫头,压根不善治家也不甘料理后宅。如今府中上下,皆由芙柳打理,寡妇院中收买了不止一个眼线。据报,崔嫣入住京中崔府之后,从不曾沾染那些表情达意的闺房物件,最近十分反常,不仅求了平安符,绣了荷包,且珍而重之地存在一个固定的匣子里,常常拿出来摸挲过后又放回去。今日出门,随身带了出去,绝错不了。”
太后仍不放心,“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拿到确凿坐实的证据,则陛下与飞鹰军离心离德指日可待。届时再抛出杀手锏,补上致命一击,谅他孙猴子转世也断难翻身。但是,单凭疑神疑鬼的风言风语徒劳无用,弄不好被倒打一耙,得不偿失。
李嬷嬷眼珠子乱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夜路走多了,早晚总会露出马脚。”她谄媚地笑,“只可惜,咱们没那么多的工夫陪他们空耗。还是太后您神机妙算,放出陛下欲择妃立后巩固皇位的音讯,这不,那些抱着和亲打算的蛮夷果然蜂拥而至。早先便闻说,崔家这位大小姐霸道善妒,成婚多年,仅出一女,竟霸占着国公府内宅,不许世子纳妾,简直是岂有此理,差点儿就让向家断了后。若她与那莽夫果真干柴烈火,就算无力阻拦,也必生龃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到时咱们添砖加瓦,定助她一臂之力……呵呵,您就等着瞧好戏吧。”
刘氏点了点头,“拭目以待。”
是日,荣国公夫人与郡主急赴别苑探望。由于世子伤重,郡主心痛不舍,二人愣是外宿一夜,第二日晌午方才离开。别苑人多口杂,虽陛下下榻的内院守卫严密,无从窥探更多,但留宿一事,非是隐秘。这一夜别苑中风云几何,无有实证,有心之人更添猜忌。
陛下的伤,几日过后,便不碍事。这些时日,暗卫亲兵一行在别苑中卸甲修士养精蓄锐,过得颇为惬意,也算补上了夜猎被打断的缺憾。只是苦了小世子,行动不便被老院判勒令卧床,错过了秋末别苑中的湖景山色。
启程回宫的前一日,无一又晃悠过来,“世子好点了没?”
向瑾苦着一张脸,“早已无妨,可杜院判不让我落地。”
“世子真是听话,”无十从门外冒出个头来,“我十一二岁时从房顶摔下来断了胳膊,老头也让我消停三个月,我可连三天都待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