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驻军将领非是无能之辈,城中几人先后落网,自戕丧命,头颅被割下悬挂在城门上。他派一队精兵圈山围剿,火攻烟熏,不抓到主谋,誓不罢休。那几日被山火追得屁滚尿流的逃窜生涯简直不堪回首,几乎是插翅难飞必死无疑,无一至今仍心有余悸,常常摸着自己曾经烧没了半截的眉毛,坚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的确,如若没有那一场及时雨,若是飞鹰军攻城哪怕再晚上半日,他们三人就算未被捉住,也大抵烧成了灰烬。
大战过后,满目疮痍。荣国公一字千金,铁面无私,坚如磐石。向珏也是之后方才猜测,父亲的决绝姿态,乃庆王授意。
世子怎能公开忤逆主帅,但又做不到袖手旁观。他只好扛着重压,私下携林远、刘壤及自己的一队心腹亲卫,勉力搜山。当他们抵达山脚下,面对一片焦黑的那一刻,大概无人奢望尚有人生还。
最终,老天爷眷顾,向珏将成景泽从掩埋的山洞里挖出来,亲自背离这一地狼藉。
那时,成景泽意识昏沉,头痛欲裂,但又非是完全不省人事。他仿佛灵魂已然出窍,肉体即将泯灭之际,却被一道稀薄的力量扯着,不忍不甘就此离去。他记得自己曾在迷茫中睁开眼眸,酸涩的眼眶中不断涌出水来,冲刷掉糊住视线的灰霾。他眨了眨眼,于一片斑驳朦胧中,捕捉到一段脖颈上的一颗鲜红的小痣。他无声喟叹,如倦鸟投林似的灵魂归窍,安然睡去。
此番惊心动魄,九死一生,在他戎马生涯中,也不过匆匆一瞥,记不清楚过程。唯有那一点殷红,铭记心尖,入髓刻骨。
情不知所起,他不晓得是从此而起还是至此醒悟。总之,一朝沦陷……万劫不复。
究竟是爱而不得深埋心底苦一些,还是灰飞烟灭一切成空苦一些……他早已分不清,终归余生无望,行尸走肉罢了。
此刻,他恍恍然张开双眸,似乎又回到一人背上,颠簸之中,不知今夕何夕……兀地,仍是一颗血红的印记,落入眼底。
他如愿以偿地阖眸,心底默许,但愿就此长眠,不复苏醒。
第49章
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对于背负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成年男子且脚踝扭伤的单薄少年来说,难如登天。脊背一点点塌下来,最后几乎是跪趴着前行。但向瑾咬紧下唇,齿尖磕着血腥,没有一丝一毫停下的打算,唯恐自己行得太慢。
即至溪水边,向瑾瘫倒在地,四肢酸软,扭伤的脚踝肿胀得如发糕一般。他来不及喘息,将成景泽安置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侧边倚坐着,自己一瘸一拐地踏进冰凉刺骨的水中。帕子太小不顶用,他脱下里衣,沾湿了又拧干,拖着不敢落地的一只脚,摸趴着回到岸上。
向瑾褪下成景泽的外袍与内衫,露出坚实精壮的上半身来。他团着沾了溪水的布料替他擦拭降温,陛下的身体跟火炉似的,里衣很快便不顶用了。向瑾半残的脚踝吃不消来来回回地频繁奔走,他干脆给自己脱了个精光,整个人浸泡到寒入肺腑的冰水中,然后紧紧贴着高热的大火炉,用自己整个身躯来驱烧散热。
他身形过于单薄,拢不住陛下宽阔的胸膛,于是他把自己塞到伤患怀中,用冰凉的肌肤紧贴对方滚烫的躯体,不消太久,他的体肤也一寸寸灼热起来。直到自己身前身后脖颈四肢再无一方用得上,向瑾再次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没入刺骨的溪水中,循环往复。
无一他们寻来的时候,小世子已不知反复折腾了几回,小脸煞白,嘴唇青紫,白白瘦瘦的一团窝在陛下怀里,昏睡过去。几个暗卫愣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两人分开。
狩猎中断,马车一路遮遮掩掩将两人送至京郊别苑。
杜院判早就得了讯息,急匆匆赶来。
所幸陛下后脑伤口狭长但不深,经杜院判重新清理处置,洒了药止了血,包扎散开来,免生疮疡。又服了汤药,不出一日,便悠悠醒转。成景泽甫一睁眼,恍如隔世,当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死不了的一刹那,一股来不及遮掩的落寞厌世从眼底涌起,又悄然湮灭于不动声色的面具之后。
杜院判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这些年,这人大大小小受过多少伤,不仅是这些年,早在谁也未曾起疑的时候,战场上那些不管不顾不计生死的行径,又有多少是有意为之?
有些事,外人是无法问出口的,也断然得不到答案。老院判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起身出门煎药去了。
“陛下,您可算醒了。”无一咋咋呼呼,“您肯定猜不到,这回报讯,白玉竟然跑在了黑风前头。”
成景泽腹诽,她惹的祸事,自然急于将功补过。最卓越的战马,聪颖不输将士,白玉尚未认主,但带领群马冲锋陷阵迷惑敌军的任务如家常便饭一般,精着呢。
“还有,”无一仍在叨叨,“多亏小世子机灵,舍身取义,杜老说了,您要是再烧上几个时辰……”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烧傻了也说不准。”
见成景泽锁眉不解,无一将大致经过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
陛下眉宇皱成一团,“不会讲话便少讲。”什么舍身取义,什么一丝不挂,什么水深火热……
学了这么久的汉话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无一还待再辩,皇帝打断他,“他如何了?”
暗卫头子反应了一下,才领会到陛下是在问小世子。
“还好,着了点凉,不严重。不过……”
陛下不满地瞪他。
“脚踝肿得包子一样,”无一啧了一声,“泰山压顶……谁受得了?”
这是犯了什么不用四个字活不成的病吗?皇帝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无一脊背一凉,蓦地捂上嘴巴。
陛下起身,他也没敢阻拦。
成景泽随手取下搭在桁架上的袍子,披在肩上,大踏步推门而去。
这几日,秋老虎发威,早晚凉爽,午间却是酷热难当。向瑾被安置在隔壁厢房,福安正遵医嘱敞开门窗通风换气。
“陛下,陛下万安。”小侍童讶异地请安。
皇帝摆摆手,径直往里走。
早醒半日的小世子正倚在床头喝药,闻声转过头来,慌忙地意欲下地。福安眼疾手快,将向瑾手中的碗接了过去。
成景泽喝止,“莫要乱动。”
向瑾一僵,随后又动了动,下意识将自己扭伤的脚踝往被子里藏。他半垂着眼帘,虽瞧不清楚神色,但整个人透出的紧张与颓丧呼之欲出,根本藏不住。
成景泽走近,大刀阔斧地掀开锦被一角,一手按着向瑾的膝弯,另一只手轻轻触上去,问了一句废话,“疼吗?”
向瑾尚不知该如何作答,陛下接着道,“疼也忍着,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无足轻重。”
“……”小世子愕然抬首,陛下是真会安慰人啊。他眼见这人连脑袋上的包扎也拆除了,果然是不拿死不了的伤口当回事……
向瑾自打苏醒之后,满腹心事充塞在胸腔,淤塞窒闷,此刻好似突然被人强势地凿了个口子出来,郁结未解,但至少续上了几口新鲜的气息来。
“嗯。”小世子乖乖地应了一声。
陛下清楚少年在纠结什么,他大喇喇道,“意外而已,比起无一他们小时候给我惹出的祸事来,不值一提。”
“阿嚏。”门外的暗卫打了个打喷嚏,顺手敲了敲门,“杜院判让我送药过来。”
福安瞅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碗,“不是刚喝过?”
无一递过去,“陛下的。”
成景泽顺手接过,豪迈地一口干了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饮酒。
向瑾眼巴巴地凝着无一,陛下也甩过来一个“你赶紧编”的眼神。
无一无奈地搓了搓鼻尖,“那个,我还好吧,主要是小十……”他眼前一亮,主子记性不好,他可不用现编,无十儿时闯出的祸事,简直信手拈来,“刚捡他回来那阵子,天天晚上嚎哭,害得我们半夜三更轮流起来哄,主子的头疾便是那时落下的。后来,混熟了,倒是不再哭得人心烦意乱,可架不住三天两头惹祸,有一回偷溜上山偷果子迷路了,遇到黑熊,要不是主子赶去的及时,早让那熊瞎子当了点心。对了,”他一个劲朝陛下使眼色,“当时主子的胳膊被熊掌剐下一层肉来,那瘢痕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