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当日,风和日丽,艳阳当空,果然是个好日子。营地里人声鼎沸彩旗招招,四周的高台上坐满了矜贵的以纱敷面的夫人与小姐。
太后发话,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百废待兴,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国库充盈起来,适逢秋高气爽万物收获之时,大家劳碌这些年,京中也许久未有盛事,不若令宗亲百官拖家带口共赴京郊猎场,休憩游乐之余亦互通音讯,欢聚一堂和乐融融。当然,刘氏的原话是比这要说得漂亮多了,但结果无非是将一场庄重严肃的秋猎搅和成不伦不类的闹剧。
文官与家眷马车出行,昨日便提前出发来到营地。陛下带着禁军与武将翌日骑马前来,直奔休整一新的白鹭围场。
皇帝披甲束冠,骑在黑风之上,一马当先,威不可挡。夹道相迎的高台栏杆前,贵妇闺秀或站或坐着,大多是第一次目睹陛下风采,低呼惊叹之声不时随着风向飘下来。
“啊!陛下居然如此英武俊朗。”
“之前京中传言什么面如黑盘,魁梧熊壮,安的什么居心,具是抹黑陛下。
“下回花宴,说什么我也一定要进宫去。”
“陛下身后的是禁军还是亲卫,小伙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精神。”
“那个,那个小哥哥,他朝我们笑呢。”
“快,快看后边,墨色骑装的那位,那是谁家的子弟,唇红齿白,生得也太俊俏了些。”
“此般容貌,若是个女子,怕是提亲的媒婆非排着队踏破门槛不可。”
“貌似是荣国公府的小世子,听说其母乃当年京中第一美眷。”
“怪不得。”
“啧啧,人家什么门第,你还是别惦记了,多瞧瞧后边的禁军小哥吧。天子近卫,皆是非富则贵。”
“又不是议亲,看看有何不可?”
“就是,我们不单要看,还要招惹呢。”
有胆大者甚至对着陛下一行抛下手中的鲜花与帕子。
大庭广众,皇帝自然不好黑脸,与弱质妇孺一般见识。但铁面无私的护卫可不惯毛病,飘然而下的手帕花瓣雨被越众而出的几位小哥无情地挥刀斩落于半空,刚刚还兴致盎然的夫人小姐们,在目睹那个冲他们露出笑面的护卫转瞬之间的变脸,皆悻悻然地退后,老老实实地坐下观礼。
端坐在高台之上的刘氏旁观这一幕,嘴角浮起不明显的冷笑。带这些废物前来,本来也没打算她们能入得了眼。不过,她高高在上地坐在这里,在这个历来只是男人们游戏的皇家狩猎场上,低眉垂眸地接受皇帝带领一干人马恭敬地行礼过后,方才入座,本身也是一种胜利。这些年独自在京中运筹帷幄,最初满心满眼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康王打拼铺路。但随着日复一日斗智斗勇波诡云谲的磋磨,刘氏这位曾经的庆王妃,半生活在丈夫与儿子背后的妇人,触摸到了权利带来的快感,渐渐沉迷其中,欲罢不能。
给太后见过礼,成景泽迈上台阶。
无一紧跟在他身后,低声传音入耳,“您就是太给她脸了,这哪里还似个猎场,跟乌烟瘴气的戏台子差不多。”
陛下无动于衷,无二一本正经地传音回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皇帝端坐,无一与林远站在其身后两侧,谢太傅及几位阁老大人协同宗亲贵臣呜呜泱泱地入席陛下身后的座位。他们是无需下场的看客,家中族里自有出众的小辈摩拳擦掌,亟待大显身手。向瑾跟在一众老王爷公侯身后,寻了个角落里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荣国公府人丁稀薄,他坐在暮色沉沉的老头儿堆里,即便是刻意低调,也显得过于扎眼了些。向瑾拘束着,又向后撤了撤。
简短的祭天司仪过后,吉时将近,钦天监监正将手中沐浴过天恩圣水的一枚羽箭交到陛下手中。按照既定的流程,皇帝应该骑马携弓率先驰入猎场,然后用这一支羽箭射中放出来的猎物。之后,各家自带猎犬猎队散开,秋猎正式起始。
皇帝一把接过箭把玩在手中,无六刚牵着黑风往台下走,陛下突然猝不及防地抬手,径直将箭掷了出去。羽箭穿过人群,正中面前草场下乱窜的一只野兔。列队在场下的年轻猎手们甚至没来得及躲闪或是惊呼,目光聚焦在那支带着猎物身体整根没入地面,唯剩尾部刚刚沾染过圣水的白色羽毛湿淋淋颤巍巍地贴地摆动着箭羽上。明明入目乃轻飘飘一片,却如锋利的刀刃剐着,令人不寒而栗地后怕——若是适才略微动上那么一动,现在被射穿钉在地面上的,会不会是自己……
陛下随即挥了挥手,是下令开拔的意思,而他自己则转身往回走。路过刘氏面前,他目不斜视,却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底一触即发的怒意。
陛下不下场了?这与最初的布置背道而驰,从台上官员到护卫禁军至跃跃欲试的秋猎队伍,皆是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不敢妄动。
过了片刻,林远反应过来,望了陛下一眼,得到默许,随即上前一步,高声传遍四周,“秋猎,启程。”
“得令。”场下禁军异口同声,大队人马正待启动,突然从人群最后闪出一道火红的身影,直奔御前。
“陛下容禀,”来人径直单膝跪下,“臣女有事启奏。”
皇帝面沉似水,斜对面的刘氏半阖着眼帘,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
成景泽默然晾着,阶下女郎微微抬头,隐隐约约露出薄纱遮面的半张脸。
无一心领神会,正要上前呵斥,谢太傅悠悠开口,“哪里来人,大胆造次。”
此女顺势自报家门,“臣女乃先太祖太后,华氏第八代嫡长女,华楚。”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晟开国皇后华氏乃一代传奇,据说太祖的江山有一大半都是她打下来的。华氏在京中虽有祖宅有爵位,但其后人尊崇先后遗嘱,世代远离京都,四海游历,甚为神秘。
“华氏后人?”谢太傅质疑,“口说无凭。”
华楚有备而来,从怀中掏出物件,“此乃华氏家谱及信物,且臣女幼时随父亲行至西疆,曾有幸拜见太后。”
刘氏闻言,作势掀开眼帘,慈祥地招了招手,“上前来,让哀家瞧瞧。”
华楚起身上前,面对刘氏小幅度掀开面纱。女子御马征战,需得以纱遮面,便是太祖太后留下的传统,只不过后世几乎无人继承而已。
刘氏欣然点头,“果然是华氏的丫头,出落得如此丽质,好。”
太后盖章定论,自然无人质疑。皇帝静静地看她二人演绎,这都被找来了,不禁佩服刘氏用心良苦。
刘氏转向成景泽,“皇帝,既是华氏后人,不若听听来意。”言罢,不待皇帝表态,便朝华楚点了点头。
华楚袅袅一福,“启禀陛下、太后,臣女多年游历,结识了数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姐妹,皆以先祖太后为榜样,信奉女子亦可为国上阵杀敌。此番听闻陛下重启秋猎,吾等快马加鞭赶来,欲与京都才俊同场竞技,望陛下成全。”
随着华楚的话音落下,数位与她一致红色劲装打扮的女子从瑞亲王府、刘府、谢府等几家猎队中翻身下马,行至队前,纷纷下拜,“臣女参见陛下。”
真是……有备而来。皇帝毫不怀疑,今日他若是下场狩猎,这些女子大约不知何时便会上演些偶遇或是意外的戏码,抑或英雄救美甚至苦肉计等等……总之,必然会借机与他产生瓜葛,然后再揭露华氏后人的身份,由刘氏当众牵线搭桥,成就一段美事……
届时,他将骑虎难下,盛情难却。
皇帝不禁佩服刘氏的心思缜密,居然还有后招。此情此景,于情于理,他甚难拒绝。华氏大约对自己的身手胸有成竹,待秋猎之后论功行赏,必然会提出过分要求……他若是应了,正中下怀;若是不应,再牺牲哪位贞洁烈女来一出以死明志……出征在即,人言可畏,他这个皇帝的里子面子名声威严必遭重创。
皇帝对上刘氏的余光,一个进退维谷,一个稳操胜券。
成景泽料到了第一层,他若下场,必有算计,却未料到,一计不成还有一计。此时,他的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