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慌乱心悸,是假的。他止不住后怕,自己着实不知天高地厚,恁地轻率莽撞……若是无二反应慢了一步,或是最终与他交缠之人非是陛下……向瑾抬手搭在眼帘上,阖眸微颤。
但凡出了任何差池,他怕是皆无颜苟活。因而……如今这一幕,算不算是上天眷顾?
随着抬臂的动作,僵硬的身躯复苏,他后知后觉地呲牙嘶声。浑身上下如被敲骨吸髓过,没有一处不酸楚疼痛,他下意识舔了舔唇瓣,连上下唇亦免不了肿胀刺痛……向瑾蓦地心头一凛,恍然如悟,褪下的潮热再度翻涌,从耳尖到锁骨漫上一片片的羞红。
小世子急促反复地呼吸,好半晌方才压下心尖的躁动与卷土重来的余潮,却无法挥去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喧嚣。
又不是闺阁女子,你求仁得仁,矫情个什么劲?
现下方知羞耻,早干什么去了?
生米煮成熟饭,捷足先登,据为己有……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有用吗?人家若是不认账怎么办?
同为男子,非其情愿,难道你还有脸逼人家就范不成?
向瑾,你这与逼良为娼的恶霸有何不同?哪来的颜面沾沾自喜?
……
向瑾微微转动脖颈,放眼望过去,是漆黑的空无一人的陌生房间,就连窗外透进的些许冷清月光似乎也在嘲弄他卑鄙无耻的小人行径……
随着神识回归,盲目侥幸的欣喜被患得患失忐忑不安乃至万念俱灰取代,少年的心绪一点点沉入渊底。
兀地,门扇被人从外推开。
向瑾一个激灵,气息凝滞,丹腑蹿至喉口。
待瞥见进门之人,小世子眸光猝黯,动荡的心境又由半空再次跌落谷底。
第70章
医者仁心,替姑娘家压住那霸道的药性,几乎要了老头子半条命去。待杜院判这边厢尘埃落定,呼哧带喘地缓过神来,隔壁传出影影绰绰的压抑声响差点儿又取了老头剩下的半条命去。他是在跌跌撞撞摔在旁边房门前时,才突兀地惊悟过来,怎么就忘了蛊虫那茬??!!!
这算个什么事?
老头捶胸顿足,徒手扒地,恨不能一头撞柱子去换那后悔药去。他意欲推门的手几番抬起,最终彻底放下,老大夫踉跄着往外走,顺便扯开了一直背对房间站在院子大门处,一丝不苟迟钝无知的无二。
此刻进房的老院判虽心底惊涛骇浪未歇,已然勉强面色如常。其实,他是一百个一万个不情愿面对这荒谬绝伦的局面。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以为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早该生死置之度外,宠辱不惊,百毒不侵……此刻却一张老脸不知往哪里搁,他是造了什么孽,要来收拾这无可名状的残局……
杀千刀的……除去诅咒刘氏那老不死的巫婆和不开眼的贼老天,老院判也着实不知该怨恨谁好。
“世子可有不适?”杜院判硬着头皮递过药去。
向瑾自行撑着坐起半个身子,除去浑身上下的酸疼难捱之外,他身上衣衫换过,颇为清爽,无有黏腻不适。
“有劳院判。”向瑾乖乖接过药来,利落地几大口喝下,又递还了回去。
少年比他臆测得要坚强淡定,经了这么大一桩意外磋磨,居然并未如他预料的一般崩溃抑或恸哭。
杜院判又替他把了脉,暂且无有郁结征兆,稍稍放下点儿心来。
“时辰尚早,”老头帮他掖了夜被角,“要不再睡一会儿,或是我唤福安近前来照应?”
向瑾目光向门外望了几息,低下头来,“不必了。”
杜院判猜不出向瑾心中所想,有些为难,他斟酌道,“陛下,还有些事要忙……”若非外边乱做一团,他老头子才不给那捅下滔天娄子的兔崽子善后,看他怎么办。小世子倒是宽厚,听他提到陛下,竟也未有半分激愤。
老头正进退维谷间,虚掩的门扇再次被人推开。
静默了须臾,停在门边的脚步方才向内迈过来。
“忙完了?”老头没好气,连个称呼也没给。
向瑾愕然抬头,来人居然真的是成景泽。他以为……有事要忙不过又是托词,他大约又有很长一段时间要被躲着避着。
“嗯。”皇帝点了点头。
“刚喝了药,过两个时辰再送下一顿过来。”老院判匆忙叮嘱一句,即刻闪身。正主来了,他巴不得退避三舍。擦肩而过的时候,老头留下一个复杂的目光。适才,他替陛下诊过,蛊虫已除,无有遗患,算是歪打正着的益处。老院判这一眼中,包含更多的还是对这桩意外的愤慨、不平与难过,矛头并不在他身上。但成景泽内心一清二楚,区区一个蛊毒,痛则痛矣,摄魂辖志摧筋磨骨……对他人或许势不可挡,却不足以完全抹灭他的神志,操控他的行为。
因而,陛下在院判注视的目光中,侧避开来。
他甫一错首,正直直对上少年直勾勾没有一丝躲闪的澄澈眼神。
成景泽心尖一颤,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可,有不适?”他问。
同样的一句,但听在向瑾耳中,滋味迥异。他见陛下随手将几个瓶瓶罐罐放置在床榻侧边,蓦地将其与自己身上某些部位上过药的触感联系起来……少年面皮腾地一下火烧火燎,又热又臊。
“嗯。”向瑾收敛目光,垂下脑袋,隐在锦被中的两只手紧紧攥着,他恨自己该混沌之处太灵光。
“……”陛下默了默,然后坐了下来,缓声道,“早些时候,我……替你擦了些药……”即便再难以启齿,事是他做出来的,“一会儿需得……若是不便……”
“不用,不必……”向瑾口干舌燥,“我……自己来。”
成景泽抬手凑近,顿了顿,见向瑾没有躲开,他用手背碰了碰少年的额头。虽说老头交代过,就算服药及时也难免余热,但他还是不放心。亲手试过,的确比夜半那阵子降下来不少,他悬着的一颗心略微落下半分。
少年紧绷着躯体,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人家拿开手,他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陛下瞧着,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生死攸关之事胆大妄为,于细微处却又缩了回去。之前,他令无二仔细复述了一遍事发时的经过,此事无论结果如何,刘氏定会用来大做文章,不可不防。具体如何应对,还要待瑞庆王府的郡主醒过来,再做定夺。
至于细节,成景泽未做深究,也不会去问向瑾为何不躲……是反应未及还是……他一个字也不会问。事到如今,归根结底乃他心魔作祟,与人无尤,无谓推卸。
“我……”向瑾抿着干涩的唇瓣,“她……”他心乱如麻,那些事发时来不及深思熟虑的后果一股脑涌上来,年轻人有些承受不住。他清楚地知晓自己做错了,有些事关乎大局,不是他豁出一身剐便能够承担得起……但若是此刻给他一个契机回返当时,向瑾骗不了自己,他怕是仍会做出相同的抉择。明知不可为,明知不该为……而任性为之,他大抵是魔怔了,愧对先人教诲,愧对向家列祖列宗,愧对江山万民……也愧对眼前人。
向瑾就差将头埋进床缝里,他不知陛下是否瞧出他的私心杂念,但他至少该敢做敢认。
“我,非是……”
向瑾从齿缝里艰难挤出的坦白被陛下打断,“事已至此,毋须多虑。”
向瑾茫然仰首,“可……”
“是我思虑不周,被刘氏钻了空子,你二人皆受其害。”陛下揽过罪责。他所言非虚,刘氏此番伎俩细思也没有多么隐秘高明,在他那边插不进手去,自然要想法设法拖世子下水。此计成了,则人丁稀薄的荣国公府不得不与瑞亲王府联姻,向瑾一个孤立无援的少年人,娶妻生子之后,还哪来的坚定立场。若是不成,泼一身脏水,也够他们喝一壶。军中最讲究声净名洁,向瑾本无战功,若是再被套上始乱终弃的恶名,则一生入主飞鹰军无望。而之所以又推郡主出来,无非笃定皇帝念着老王爷的恩情,不至釜底抽薪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