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闻淇烨与母亲表弟同去,自是确定无有眼线才动身。
两盏茶功夫便到了。
那庙立于高亢之地,木构为主,拾级而上得见流水,古柏如盖,很能辟邪,上去后见那处叠山理水,亭台轩榭都若游园惊梦所记庭院,而中间几殿的确是寺庙制式,七铺斗拱,手笔极大,却不见一樽神像。
闻母越看越感叹,昨夜辗转反侧抛诸脑后,只想儿媳不愧出自大户人家,所幸闻氏家大业大,也不算输,她搀着闻宣襄走了几步,有个侏儒大小的老太监过来,笑着作揖道:“夫人,奴才元骞,我家主子早已等候多时,您与我来。”
“有劳公公。”闻母虽年事已高,然而生得标致,人高马大,英姿飒爽,不愧一品诰命夫人。元骞心说老祖宗眼光真好,这一家没一个长瘸的。
绕了一段小路,到一间阁,元骞和闻淇烨一前一后站在门前,口吻敬重道:“夫人,便是这了,莫要客气,当自己家。”闻母在门边紧紧攥着闻宣襄的手,刹那便换上从容面孔,踏过门槛,她瞧见一张再年轻不过的脸。
谢怀千着素色单衫,朝她露出一抹善意的微笑,闻母正要带着闻宣襄跪拜,元骞却提前扶起她二人,便听谢怀千说:“腿疾多年,夫人恕我不能行礼,既我不能还礼,也不该受夫人如此大礼。若受之,则有愧。”
腿疾?谁干的?闻母极细微地拧眉。
元骞将她扶到谢怀千左边尊位,闻宣襄也跟着,闻母缓过来后对谢怀千生出了无限的爱悯之情。两人说了好一会体己话,无非是谢怀千邀她在此地清净一段时日,闻母也觉这僻静之处合心意,连元骞都分心在想该叫膳房多给小孩弄点什么好吃的,闻淇烨瞧着没他什么事便另找了个座坐下了。没人管他。
闲聊的空当,闻淇烨伺机而动,扯来不情不愿的虎头帽小子,对谢怀千说:“娘娘,此乃臣之表弟闻宣襄,虽嗜好小帽,然颖悟绝伦,敏而好学,日后堪当大用。”
闻宣襄本以为闻淇烨要与他报那一嘴之仇,熟料竟是向谢怀千举荐他,他再不挣扎,双眼明净地望向谢怀千,谢怀千也觉好笑,略歪头望向闻宣襄,伸出手道:“宣襄,到这来。”闻宣襄脸蛋红扑扑的,先看了眼主母的神情才羞赧地走向谢怀千。
谢怀千伸手摸了下他的脸,闻宣襄兴奋而眼神飘忽,忍了一会小声道:“谢渊然,我认识你小时候。”
谢怀千还是他这小表弟的偶像?闻淇烨一点都不知道,这小家伙藏得够好的。谢怀千也是一怔,闻宣襄很快过了害臊劲儿,反客为主地:“你那么小就有表字,好厉害,闻淇烨说我成年礼时才能有,哥哥,你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像你一样吗?”闻淇烨心里啧声,这小臭猫。
“我是怎么样的?”谢怀千好奇地捏了下虎头帽的大猫耳。
闻宣襄不假思索地回:“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谢怀千笑笑也不说对或者不对,又问:“宣襄今年几岁了?”
闻母回:“未满十三。”
和元厉一般的年纪。元骞乐呵呵地看着这一家其乐融融,只可惜元俐元厉两个小子都留在宫中,多好的热闹。
“你想和哥哥一样,那哥哥做主,给你赐表字,你可愿意?”谢怀千话音刚落,闻宣襄高兴得蹦了一蹦,谢怀千忍俊不禁,沉吟道:“秉一,可喜欢?”
闻宣襄凝神想了好一会儿,扬唇问:“前面和哥哥说太极,一可是出自《庄子》‘至大无外,谓之大一’?”
谢怀千颔首。
闻宣襄不用主母说,自个儿脱下虎头帽,给谢怀千实实在在地磕了个响头。闻淇烨听得乐:“士别三日啊闻宣襄。”都没见过这小子和别人说话摘过帽子,闻宣襄吃水不忘挖井人,给他和主母各磕一个,前面的不快便算揭过了。
午膳一起用过,元骞带闻母和表弟去住处,闻淇烨留下,闻母还没走全,余光瞥见儿子已经凑到人家娘娘身边咬起了耳朵,似是真咬,娘娘与儿子眉来眼去,此番暗结珠胎叫她睹了全貌,心中念着世风日下,赶忙走了。
闻母在庙内住了很长一段时日,只是很奇怪,地方也不大,偏偏很少遇见儿子和娘娘,也无伤大雅,有元骞那么个以一抵十的人精,好不舒坦!
闻母极为不舍,甚至想将元骞一并带回梁汴,她这一番来没见夫君几面,也不觉想念,但元骞是真的适合过日子。
即便千好万好,也得回家,闻母拿定主意叫闻宣襄去告诉长兄和娘娘,他们明日一早启程,也不必送。
薄暮时分,天擦得黑,好几个寝房里头点着油烛,起风了,闻宣襄叩门却没听见人声,他边走边喊:“兄长——在何处?”雷打一阵,风声更大,紧接着雨下得又紧又密,紧锣密鼓的雨水淹没了他的声音,地气上腾,可见檐边青苔新绿,小孩继续大喊:“兄长,你去哪儿了——?”
路过两间亮了火光的屋子,闻宣襄都推门进去瞧过,没人,他继续往前走,到了拐角还有一间乌漆嘛黑的,应当没人,他站在门边迟疑了一会,低声喊:“兄长?”
一门之隔,最心疼表弟的闻淇烨正捂着谢怀千的唇,余光瞄向身后贴了薄纸的窗棂。
闻淇烨与谢怀千随便挑了间无人的客房,才关门,正吻得不行,听见小辈唤,反而亲得更加激烈,谢怀千身上那层单衣都被他揉.乱,露出半边肩。这会儿他跌坐在门侧榻上,见闻淇烨关注着别的地方便故意使坏。闻淇烨掌心发痒,随后濡湿一派。
门外闻宣襄声音又远了些,已经不再是威胁。
谢怀千方才舒服着呢,忽然被打断,任谁也受不了。见人走远,用力扯着闻淇烨的手臂将人往下拉,唇启而目注,两人又不明不白吻作一团,闻淇烨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狂热地迷恋这一切,以至神魂颠倒的地步。谢怀千亦然。
闻淇烨下意识去给蛇揉腿,动作一顿,平日活络的脑子慢半拍才回忆起方才那美艳生香的一幕——谢怀千是跪坐着将他扯下来的。
他的腿不是只有知觉不能动吗?太医说,起死回生之术小一年才能奏效?
不对,上次太医触诊,还没到一半便被谢怀千打断,又岂知他腿究竟是坏是好?
一直以来他给谢怀千揉腿,的确未见反应,但他也没有总是揪着谢怀千伤腿不放,大部分注意放在其他地方,焉知小蛇是否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偷偷甩尾?
若谢怀千腿疾痊愈,是何时痊愈的?
拇指将谢怀千唇边那一块肌肤摩擦得发热,闻淇烨心说,若他们初遇之前便愈了,回想大半年的相处就很有意思了。
谢怀千推拒他时是真不情愿,还是欲拒还迎,乐在其中,谁清楚呢?
小骗子,装得那么辛苦。
他既不愿叫人发现他腿好,肯定有他的苦衷。
谢怀千还维持着那姿势,薄红的唇在他眼下吐息,明知故问道:“夫君,怎么了吗?”
闻淇烨也不揭穿他,配合他演得有来有回,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娘娘伤腿见好。”谢怀千像是感觉不到丝毫不对,笑说:“偶尔能跪着,走不了,但是疼得很,夫君给我揉揉。”
周瑜和黄盖那点小九九永不过时,世上永远有愿打愿挨之人。闻淇烨心说,被骗的还没得到解释,又要安抚小骗子。
不过小骗子的腿既然好了……那很多事不算过分,又可以做了。
一炷香后,谢怀千大腿上落了些雨水,五月雨水自然不少,屯部接着也无法避免淋湿了。
谢怀千以为雨就下到这,谁知雨偏要往上继续下,还猛地蛰他一下。
他没想到闻淇烨可以让雨下得那么荒唐,登时吓得坐起身不停拿手推他,闻淇烨就知道这小家伙装久了连腿可以用来踹人都忘了,当然,他也不会提醒谢怀千。
当务之急是把蛇摁在怀里。
吃点什么。
农历五月初六。
金銮殿。
又是旭日东升,钟鼓齐鸣,百官朝拜,殿中央不见太后纱幕与宝座,周立中等人红光满面,昨日已遣师攘外,数十万雄兵整装待发,朋党中人自是神清气爽,扬眉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