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怡苏紧张了一天,神经松懈下来,出去寻欢作乐,子时酩酊大醉回官邸。
那明月高悬,清风徐来,他府邸前挂了两个喜庆的灯笼,妻儿老小俱在,不过应当都已睡下。今天的烦心事不少,不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旁的明日再说。
开解完自己,天地一宽。
詹怡苏吐了口浊酒气,闲庭信步往家走,离得近了些,发现家门口好像杵了个美人,光看背影就能感到凹凸有致,是不是个绝色尤物?只是不好带回府上叫他老丈人发现,那怎么办,和上回一样带到柴房?不行,红玉那贱婢让那地方变得很晦气,他又怎好在死人待过的地方现雄风?
不过,这身段说窈窕,其实是他的臆想,可这皮子白得瘆人,不对,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詹怡苏眯着眼睛不停地晃荡脑袋想,怎么感觉那么眼熟?他似乎也识得两个比女人还白的人,只是他认为那两个都不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一个没根,另一个,有根还不如没有。
不好!还真是……他防谢怀千一天,这人却学无常三更来索他的命!
詹怡苏心中咯噔一声,黝黑的面盘霎时拧在一起,方才狎昵一扫而空,他连着后退几碎步,心中全是后怕,幸亏方才他什么也没出口,正想施展轻功逃到房顶,谢怀千却后背长了眼睛一般倏地回首,平静地说:“詹大人,要我帮你醒酒吗?”
詹怡苏看见他手上提着一把长剑。
不醒也得醒了。
“太后这是何意?”詹怡苏脸色发烫,一看见谢怀千他就虎口夺食一般本能地穷思竭虑,生怕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哪个地方设有埋伏。然而大丈夫顶天立地,既没得退,他便往前,紧绷着自然道:“臣扪心自问,没犯过错。”
“是吗?”谢怀千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他虽不束冠,詹怡苏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令人恶心的浩然士风,居高临下的彬彬有礼,世家大族浑然天成的虚伪,和他的老丈人一模一样,能膈应得人吃不下饭。
话又说回来,谢怀千既然为了北境之事找上门来,他有什么可怕的?
他可没为李胤进过言。
“太后为何事而来?”詹怡苏有了些底气,沉着地问。
“詹大人任执金使都统,在其位谋其政,还要问我来意吗?”
啊,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詹怡苏很难说他有多讶异,谢怀千难道不知晓他与李胤关系有多紧密,不怕他从中作梗?
“你的牌带了吗?”谢怀千打断了他的思绪,詹怡苏犹豫着点了头。
“拿着。”谢怀千将手中剑抛给他,云淡风轻地冲他挑了挑下颌,“你来定夺今夜敲谁府上的门。”
我来敲门?詹怡苏差点没绷住想要破口大骂,他强忍着正色道:“太后此言差矣,案应按律来断,案情昭然才可处决人犯,臣秉公执法,恳请太后勿使臣为难。”
“哦?原来你们断案之后才处决人犯吗?”谢怀千显得有些惊奇,复又颔首道,“若是白日即刻即可问斩,我还会夜半来寻你?”
白天当然杀不掉,一是律法繁缛,二是打眼往盘根错节的律法一看,都是难过关关。
毕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谢怀千找他还真没找错。
詹怡苏干笑一声,陷入了人生最漫长的一次沉默,可说实在的,他根本没有一丝犹豫。
因为这不是两难,他之所以没有投靠谢怀千一是因为谢怀千瞧不上他的老丈人,二是因为谢怀千瞧不上他。
饶是他自诩匪气也不得不服谢怀千真有胆量。
不是自己人也敢使唤,拿来就用。
詹怡苏原路返回去伎院把今儿陪他喝酒的几位下属摇醒,谢怀千在伎院门口等,他紧张到想呕,这群瘪三在一间房玩得还真大,不过也方便他叫人了。房里横七竖八躺了七八个执金使,鼾声震天,他憋着气挨个踹,踹不醒的一巴掌扇过去。
下属被扇醒,捂着脸呆呆地对着他笑:“老大,干嘛啊,天还没亮啊。”
天还没亮?詹怡苏再各赏一巴掌,连连冷笑:“再不起,谁都别想活到天亮。”
一语惊醒梦中人。
几个人揣好牙牌,将下摆老实束进腰封里,胆战心惊地跟着詹怡苏下去见阎王。
“臣参见……”“行了。”谢怀千面无波澜地瞧了眼天际,“走。”
一行人随同谢怀千绕京师而行,按平日所见,都统供出一个就去拜一个,从三更天到五更天,切菜切到浑身是雨。
詹怡苏从没这么干过,为了晚点传出风声,他还提醒手下手脚干净一点,千万不要放过一个活口,否则哪边都没得混。
第一晚过去。
天亮了。
詹怡苏耷拉着眼麻木地拿官服擦刀剑上的血渍,他很困,谢怀千却精神百倍,这人丝毫没有疲态,杀伐果断,比他还适合干这一行,他顶多为了自己的利害顺带把其他人当菜一起切了,谢怀千不拦他,凝视地上曲折蜿蜒的血迹,转头迅速又拉了一伙人直接抄家,充盈国库。
若说之前对太后只有畏憎,今日过后他真的怕了谢怀千。
“太后,一会就该朝会了,臣恳请回去换衣。”詹怡苏睨了眼谢怀千衣上血花,心说和他腥风血雨的秉性还挺吻合,谢怀千看都没看他一眼,不愧身在帝王家,命里就该在。
他回去换了身官服,还想着他给谢怀千打下手这事能瞒几天,自然是瞒得越久越好,左右为朝廷效力,朝廷姓什么,他就为谁效力。
他平复心绪,惯常和同僚装糊涂装没事,说说又笑笑,上金銮后有一个算一个,谁都笑不出来了。
李胤一人到场,礼官不敢开嗓唱朝,李胤脸色越来越差,却又异常默契地不说话。
众人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来姗姗来迟的皇太后。
谢怀千满身血污,持剑路过群臣,直上金銮,枯荷一般美得不似活物的脸上依旧干净得什么都没有,睫毛染着金秋辉煌,竟给人光风霁月的错觉。
他先不上座,没来由拍了拍李胤肩上的尘土,李胤冷不迭地将脊骨缩成一团,谢怀千仿佛猫捉耗子又不吃耗子,轻笑着打趣,“怎么坐没坐相?”他身上那股铁锈味混合着兰膏味直冲天灵盖,李胤脑门上那根筋都在疯狂弹动,他坐直了。正襟危坐。
“不错。”谢怀千很是满意,这才落座,理所当然又矜然道:“开始罢。”
詹怡苏实在怕了谢怀千,好在除了大半夜,谢怀千不会大白天拆他的台,他还能再装几天不在同僚面前穿帮,然而谢怀千仿佛彻夜不眠也可以精神饱满,他不行。
他大半夜不能在女人怀里睡觉,只好青天白日打盹,一梦见谢怀千就吓醒,浑身盗汗。怎么偏偏就有人生得如此美丽,却恐怖至此。虽然谢怀千不动他,可他快被谢怀千逼出疯病了。
第一个发现他给谢怀千做事的是闻淇烨。
那是他帮谢怀千切菜的第三日。文莠和周立中还是不露面,底下人被京师这几日腥风血雨吓得不轻,傍晚又在霁园相约小酌,互相壮胆。自然又都是老熟人。
其中有一人先捂着心口,开腔:“这几日我夜间常常心悸起夜,大夫煎药也不管用,日日熬,真怕鬼还没敲门,先下去了。”
这人想了想,起身合上窗棂,压低声音继续说:“说那相柳罗刹女一般,领着不知哪来的走狗抄家,官小的走狗动手,官大的罗刹亲自踹门杀。”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听聊斋一般,那人压低腰身神神鬼鬼地说,“挥刀斩人前,他还说‘往后,三更天见’。”
“太猖獗了!”
“他向来如此无法无天,且看他早年便不唤先帝为‘帝’‘王’,如今对陛下提起先帝也是父亲而非父皇,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我总觉不对……相柳腿刚好便大开杀戒,仿佛,他那腿就是为了铲除异己才好了。”
闻淇烨瞟了那人一眼。巧了,他也这么觉得。他没蠢到认为谢怀千是为了收拾他才决定自己的腿该好了。障眼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