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帘为后(77)

2025-09-22 评论

  谢氏宫太大,下人和主家生活并不交叠,文莠偶尔歇脚的时候会忍不住想,小奶疙瘩长成什么样了。

  期间他不少听旁人议论谢怀千。

  一岁抓周用胳膊扫走锦席上华贵之物一并揽下,三岁作诗,博闻强记,经史子集过目不忘,未曾拜师,但十岁德性、风仪、言辞、事功已穷尽三样,踵门者可盈满门。

  然而谢怀千常出居所听人纵议朝政,有时听有识之士说,有时听贩夫走卒说,往来名流接踵而至谢氏宫常寻不见人,幸得一碑刻——谢怀千为了不让来见他的先生跑空,闲时刻的,给予人莫大的安慰。

  总之,谢怀千风评甚佳。

  文莠听了感到不可思议,很难想象当初那样小的身子居然有如此大的能量,思及此,不免又想去看看小奶疙瘩长成什么样子了。

  咸泰十年,一个不出奇的晌午,文莠脖上挂了条白巾,假装打水下了山。

  盛夏时节,他倾着脑袋听了几耳朵蝉鸣,立马爬树上弄下来几只蝉蜕,攒在掌心捏着。一会回去叫哪个婶帮他开个火下锅油炸,俩人一并常常夏鲜算了,他被卖到北方的时候那边的人牙子都这么吃,香。

  捉完蝉之后,他到主母居所附近的膳房等了约莫两炷香,因着疲累眯着眼打盹,桶在脚边,他岔开腿站背抵在墙上,迷迷蒙蒙还真睡着了。

  “小千读书太用功了,再不按时进膳,脸蛋上的肉统统都要饿丢了。”主母特有的娴静的呢喃般的语调让文莠打了一个激灵,忙睁眼去瞧。

  他睁眼的时机不早不晚,刚刚好。

  当初的小奶疙瘩已然抽条拔节成了五尺六寸的少年,步履稳如风,鲜美高洁的衣袂翻飞,文莠只来得及瞥见一抹清韶秀气的侧影,谢怀千还未完全发出棱角,长得很可爱,乌睫漆长,脸蛋还离不了婴儿肥,因为脸颊肉存在得稍微突出,抿唇的时候,文莠硬是看出了几分圆润的倔强。

  有在好好长大嘛。

  他收回目光,后脑勺靠在墙上笑了笑。

  自从知晓小奶疙瘩过得挺好后,文莠将全身心放在干活上,中间还听说小奶疙瘩和家主门生的嫡女定了娃娃亲,说是亲上加亲,估摸着十六便能成婚。

  他听了也很高兴,于是想着若有一天要走,也等亲眼瞧见谢怀千成婚再走。

  虽然谢怀千不记得他,但他还想给谢怀千送喜钱,那么就得加倍努力地干活。

  忙活起来日子其实挺好过的,什么也不想一天就过去了,他白天给谢氏干活,手上闲着的时候便跑出去帮别人家干活,尽管瘦穿什么衣裳都空荡荡的,二十七八岁也是最有力气的时候。

  他什么活计都接。

  地里的农活,缝纫的手工活,端茶送水的店小二,屠肉的……没人招他做工的时候他主动去给附近村说媒,练得嘴皮子也顺溜,长此以往,居然也不思疲倦,回到谢氏宫挤眼便睡,不困的时候就清点自己的家当,数着数着偶尔还会呆呆发笑。

  转眼又是四年,咸泰十四年的冬天,文莠因着有眼力见叫掌事的弄到山脚下伺候,他管着几个新来的年轻家仆,主要伺候主母的姨娘,老人家老眼昏花整日闷闷不乐,文莠偶尔模仿昆曲腔调唱给她听,也能混得赏钱。

  有日他得了赏钱,半下午回配房歇息,发觉手底下六七号年轻人在厢房门口说小话。

  若是一般的小话,他也就当耳旁风,谁知他仔细一听,属实不对劲。

  “听说富贵人家大多豢养有书童,听过,可没亲眼见过。”

  “我见过。书童不少都生得雌雄莫辨,阴柔得很,你们若是不知晓,我指一个人,你们便知那官宦都喜欢怎么样的人做书童啦。”那人一顿,又笑得猥琐,“只是我要命,不肯说。”

  “你说啊,少东家都歇下了,咱们这些人谁能把你拱出去看笑话?”

  “哎……那我说啦。咱们这儿有位金枝玉叶的,定了娃娃亲,但他不也是生得好看的?要我说,找他定娃娃亲的,哪里能是自家女儿喜欢?谁知道那些席上看着他挪不开眼睛的名士定下娃娃亲时究竟在想什么。”

  “能想什么?”另外一人哈哈乐,“不过你真够不要命的这也敢说,幸好咱们这儿都是自己人——哎!”话还没说完,方才口出狂言的小伙已经叫人够着衣领一道劲拳砸歪了鼻子,窄细脸上汩汩冒出一行血。

  “草你大爷的敢打我?!”那叫人揍的小伙计也不是善茬,两眼暴起恶狠狠道,“老子今天就弄死你自己当掌事!”猛地将文莠推到地上,狠辣百倍地出拳将方才挨的打回去。

  与此同时,围观在旁的四五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有灵犀进了配房,心照不宣搜刮起文莠的家当。

  掀开褥垫,找见平日瞟见他藏起的银票,一二三四五六,发财了简直!包袱里找值钱的家伙,拿走全部碎银,此外,居然还发现一双绣好的虎头鞋,看着闷在角落,已经有些年头,鞋履用的布料当下了大功夫,摸着似是什么名贵的绸缎。

  这小子果然是块大肥肉。

  几人推推搡搡分好了赃,其中一人将财物揣进兜,蹑手蹑脚窥看门外景象,吃了一惊。文莠虽说生得高,那细胳膊的样子居然猛成这样,将另外一人打得鼻青脸肿,颤巍巍地趴在地上护住了脑袋。

  他指着外面,勾起唇角冲屋里头分赃的活计戏谑地笑,张嘴说:俩蠢货。

  角落中有一个少年静静地将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正是年轻人口中所说的,时年十四岁的谢怀千。

  文莠提臂擦汗,将那小他十四岁的仆从的脸踩在脚下,准确地说,是踩住了他的嘴。

  他看见那张脸上熟悉的惶恐,那种向上的涣散的痛楚似乎给他一种将曾经的自己踩在脚下的快感。

  他怎么会不了解另一个自己呢?

  虽说脸上挂着可怜的神情,倘若他松开脚,这人会像野狗一样立马扑上来将他撕碎。

  “你刚刚对我说什么?”文莠似笑非笑,“要把我怎样?”

  “那我没死怎么办?想过吗?”文莠脚下用力,那仆从下巴脱臼发出咔咔声,痛苦地扭动身子,白沫从布履之外挤出来只是一会的事,痉挛到失力再到濒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本能欲使他继续施加力道,但也许是谢氏那所谓家风的耳濡目染,他抬了脚。

  口吐白沫的仆从顷刻间将指甲掐插进他的跟腱,刺得文莠脸色一沉,眼看两人要再度缠打起来时,角落沉默良久的少年两步走了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谢怀千问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文莠和那年轻仆从都傻了眼,连躲藏在配房之中的仆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四目相对,年轻仆从摸着脸上青紫的伤,先发制人道:“长公子,小掌事的手脚不干净,偷了我的赏银,所以我与他打了起来。”

  谢怀千不发一言望向文莠,文莠这个时候反而不去看他,笑着掏内袋,洒脱非常地对卖惨的家伙扬下巴:“我偷你多少,还你。”说罢,他掏了好几下什么也没摸到,又潇洒地:“长公子,我攒够钱赎身了,银子呢,还多得很,可以出去盘一家店。”

  掏了一会儿,他的笑滞住了。

  他的钱呢?

  “少东家,要没什么事,我先去干活了。”年轻仆役闪躲开谢怀千明黑的眼,怯生生地点头哈腰,“有事喊我。”谢怀千没拦他,任他快速从自己身边疾驰而过,文莠眉头猛地一皱,几乎是瞬间捕捉到了那仆从攥紧的拳。

  文莠意识到,这几个人合伙做戏,故意偷他的钱。

  正当他打算进去收拾那几人,谢怀千圈住了他的手肘,文莠回头,谢怀千却回首走了:“随我来。”拿回银两的诱惑和尾随小奶疙瘩的诱惑同时摆在面前,文莠思索片刻,跟上了小奶疙瘩。

  谢怀千带他去了一处僻静幽寂的竹园的尾房书斋。书斋不大,可是清雅,别有洞天,案几上摆放得都是收纳得尤为齐整的典籍,还有一卷看起来是才摊开的放在案几上,薄丝帛下摆轻起涟漪,那字兰花草般焕发着骨肉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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