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牙子见他穿得朴素,不耐烦道:“你管老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少几把啰嗦。”
“他有名字吗?”
“文又吧,他自己说的。”
杂役小哥掏出了主家给的钱袋子,方掏出,人牙子立马抢到手里,扔下手中锁链的另一头,抖着脸上的肉回身狂奔进雪里。
小哥蹙了蹙眉,很快转移注意力,从衣裳上弄下来一根缝纫针,三两下将瘦家伙脖上的锁链弄掉了,催促道:“小姐难产,大家都手忙脚乱的,你快和我一起去伺候。”
不给新来的伙计多想的余地,小哥带头领着他冲进一间房。
刚进去小哥就接着一张带血的帕子出去洗了,旁边简奢的榻上有个惨白的美貌女子,颀长的身佝偻着,长发全湿在倩丽的身上,即便如此仍然美得惊心动魄,竭力张唇却嘶喊不出半点声调。
榻边几个接生婆强皱着眉粗声喊:“小姐再忍忍,孩子要出来了。”
“出来了头出来了——”
那接生婆方将婴孩拖出来便瞪大了眼,“怎么全是血!!”文莠也跟着瞪大了眼,心无杂念大脑一片空白,害怕地能听见胸腔里的跳动声。
“小姐血崩了!谁来抱孩子!”
文莠环顾一圈,屋里只有他一个,他后退了半步,那接生婆猛地在孩子屁股上毫不留情地打了一下,屋内登时充斥着响亮的哭声。
接生婆拧眉厉声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守着孩子!”
文莠脑中什么想法都没了,他扑上前抱住那个浑身是羊水,水腥腥脏乎乎的婴儿,臂展围成一圈,里头滑溜溜泥鳅似的孩子焕发着暖暖热热的气息,烘着他的心。
他一心都是守着孩子。
“何大夫来了,都让让。”再度进来七八个大夫围着孩子的母亲,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他怀里这个生下来就很可爱的小家伙。
文莠抱着比自己还幼小瘦弱的白馒头似的婴儿,兴许是感觉不到母亲的气息,宝宝哭得更大声了,他茫然地双手抱着孩子,直到屋里此起彼伏都是母亲和孩子的哭声,接生婆道:“哄哄孩子!”
文莠才十七岁,自己还算个半大小子,然而接生婆下了令,他便立马尝试哄。
他生疏地软下嗓门,抱着婴儿在屋里头走来走去:“你娘不会有事的,不要哭啦,小不点,小白馒头。”
小白馒头眨着乌黑的眼睛饱含天真望向他,哭得更大声了。
文莠的心被磋磨得没办法了,他抿着唇悄悄看了一眼主家,确定没人在看他们之后抱着小不点轻轻摇晃,压低声音哄道:“娘在这呢,不哭了,宝宝。”
说罢,他飞快地低下头,给小不点擦了擦脸蛋,忍着羞赧低头偷亲别人的宝宝,总觉得闻到了一股婴儿香。小不点当真停下了哭声,那双赤忱的眼真真地看他,探出小手也摸了摸文莠的脸,弯唇笑了。
文莠忍不住又亲了一口。
他记得很清楚。
那一天是弘昌二十年,农历正月初一。
他和谢怀千第一次见面。
今日是永和九年,农历正月初一。
他和谢怀千不会再见面了。
“吉时到!”报时的衙役高呼,午时艳阳高照,刑场下人头攒动,地上看不见影子。
刽子手紧咬牙关,脸上膘肉绷紧,高高举起手中砍刀。
滚烫的热血飞溅到一个农夫脸上,农夫连忙抹掉脸上的血后退一步,露出空地上的积雪,紧接着第二、第三、第四……无数血再度溅到同一块地上。
血浸透、暖化了正月的雪。
谢怀千,像度过七岁生辰那样度过二十七岁生辰吧。
坤宁宫不会再冷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古代没有公历所以定的是正月初一,现代就定的是1.1
这章开始进谢怀千单人剧情
◇
第40章 谢怀千
“是小姐吗?”接生婆迈步张臂朝他走来,那是一双坚实的臂膀,上面沾了血腥却不可怖,尤为可靠。文莠抱着襁褓中的小奶疙瘩,愣怔后脸上又是绷紧,掌心反而还掖了掖襁褓,裹得更紧:“没看。”
“我来看。”接生婆将小奶疙瘩强行抱走,掀开遮羞布瞧了一眼,把小奶疙瘩泥鳅似的翻过来捉着小脚丫给文莠看了一眼,提嗓感慨着笑道:“哎,主母前段时间还吵着要吃辣的,咱们还猜是小姐,小姐怀胎的时候花衣裳都亲自绣了好几身了,这穿还是不穿呢?不穿可惜啦。”
接生婆在他旁边抱着小奶疙瘩边晃边解开前襟喂起了奶,吓得文莠连忙挤上眼,耳根通红:“都,都行。”
“族里的男人大多都在京师,家主也去了好些年,主母和家主俩人一直都想要个孩子,但是聚少离多,很不容易。这不,半年多以前小主母因事去京师,回来发现害了喜,是好事啊。”
文莠打心底觉得与他无关,然而想想小奶疙瘩又跟着喜悦起来,半晌才说起正事:“婶……我今日才来,带我来的哥还没指我去哪伺候。”
“难怪。”接生婆恍然在嗓间发出咕哝般的噢声,给他指了条明路:“你且去外头问问掌事的,她会带你去,这儿没你事了,你闲着便去吧。”
“好。”文莠睁眼,襁褓中的孩子心中涌动蓬勃不可说的充沛情感,终于鼓足勇气问:“我能再摸摸他吗?”
“摸完我就走。”
接生婆觉出他的不舍,偏过身子给他看宝宝的全身,同样与有荣焉:“宝宝可爱吧?”
文莠重重点了两下头,他有预感,之后也许见不到这个小奶疙瘩了,主家的孩子金枝玉贵,轮不到他这种笨手笨脚还没养过孩子的家伙伺候。
文莠玩了玩宝宝的脚,“他有名字吗?”说完又懊丧,觉自己多嘴了。
“有。”接生婆笑着说,“家主来信给他取了,我是不知道为什么取那样,有点怪模怪样,但肯定有说法。”
“叫什么?”
“谢怀千。”
那掌事的引路送他去了半山腰伺候谢氏分支,里头海汪汪的都是人,文莠从未见过如此人丁兴旺的宗族。
说起来那人丁也不仅是谢氏族人,也不是门客,而是收留的无家可归之人,三教九流都有,其中不乏愤世嫉俗不知好歹的泼皮,得好卖乖,走了也常常回来找事,动辄伸手要银子。
谢氏仿佛不知升米恩斗米仇的大冤种,依然待他们很好,丝毫不求回报。
文莠不懂什么士人风骨,家风家训更是看不懂——他不识字。
这群贵人自找苦吃,实在让他有种见世面的感觉。
只不过谢氏虽然把持权柄,与国同休,门生故吏遍天下,却不是有油水可供底下人捞的地方,好在主家使唤人极为客气,而且家仆还可以去别的地方做工,最重要的是,吃不饱还管够。
卖给谢氏的第五年,年号易为咸泰,正值咸泰五年,时年四十岁的李弓长励精图治开创盛世。文莠听说谢氏宫出事,支系缢死一位少奶奶,少奶奶住得离他们那儿配房并不远,他亲眼见主母愁眉百转地过来打理后事。小奶疙瘩没来。
其他人议论他听说了,是少奶奶的夫君在礼部当值,与皇帝就要塞之事起了纷争,以死相逼,李弓长中年气盛,尚且不知为何先帝曾当廷哄着谢氏族人,还说“万不能欺谢氏贞烈”,他只觉谢氏虽有功绩与才能,然而自视甚高,恐怕还会自比香草美人,矫作得很,于是便起了气性,用他对待女人的办法对待那死谏之臣——冷眼相待。
士大夫不是吃素的,说话也并非开玩笑,当真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这也便罢了,他的妻子见夫君死了,带着腹中孩子一起去了。
文莠不掺和这些事。他就顾着做活和吃饭,身上好歹长了些肉,不像当初人牙子说的那么丑还显老了。他还有一身顶像样的衣服,过节时候家仆会围聚在一起过节,他也体面,逢年过节有一口炖得香烂的万三蹄吃,日子好赖都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