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故乡土
霍凌从廖德海的手里接过装着颜祺家乡土的布包, 至少有一斤,外面是一个束口的布袋,打开来, 里面还有一层用线缝死的口袋。
他忍不住道:“您做事当真仔细。”
廖德海请霍凌在客房中的桌旁坐下, 端起茶壶为他倒茶, 闻言笑道:“不算是我仔细,我过路时路上耽搁, 一日夜里没来得及进城,在一农家暂住,这些是那户人家的妇人所制。”
霍凌不由问道:“一晃许久过去了,那边今年可有收成?”
廖德海点头, “村子里已渐有人家了,都是没逃得那么远, 赶在春播前回来收拾田地,也有好些屋子是空的, 我打听一番, 有些是合家走了,有些是合家没了。”
“走”和“没”一字之差,差的是阴阳两隔。
两人对着唏嘘半晌, 廖德海转而又从行李里翻出另一个布包。
“这个你也拿回去给你夫郎吧,是他老家那边的一些种子,有菜种, 也有花种,不过都混在一起了分不出是什么, 也是我过路时顺便买的。”
霍凌站起来双手去接,一时难以说尽感谢。
作别故土,出走千里, 注定此生再无机会回头,这时若谁能以家乡风物相赠,可以想见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霍凌郑重道:“改日我带小祺一同进城,由他亲自谢您。”
廖德海却还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些事,或许旁人嫌麻烦,我却是乐在其中的,且我到底是个商人,在商言商,今日我帮你们一次,将来许多年里,你们怕是都会将最好的山货留给我,且会给我实在价钱,长远来看,得利的人会是我。”
说罢他问霍凌的铺子何时开张,“若我赶得上,还能给你捧个场。”
“原本说是这个月的,但我过几日还需上山一趟,便延到了下个月里。”
廖德海遗憾道:“到时我怕是已启程了,不然赶上大雪天,又要在路上耽搁。”
他思索半晌,试探问道:“我能不能跟着你进山看看?听说今年是暖冬,关外的雪季来得晚,卖了好些年白龙山的山货,我还从没进白龙山看过一眼,只是不知合不合规矩。”
“山就在那里,谁想去都能去,只是不熟悉山路的人,进去保准迷路。”
霍凌一听廖德海只是想进白龙山,一口答应,不过仍旧补充道:“但山路漫长,一走几个时辰,确实辛苦。”
廖德海并没因此打退堂鼓。
“我们这行为何叫行商、走商?哪有那么多有车坐的时候,早年里都是靠一双脚走出来的,我想趁还年轻,腿脚利索,去上一回。”
因霍凌点头,他起了兴致。
“现在山里是不是有挺多东西?在山上过夜的话有地方住么?”
“有是有,只是没有单间。”
霍凌诚实道。
“我没那么多讲究,你只说我要带什么。”
“只带衣物、日用,其余都不必带。”
霍凌想了想道:“贵重东西可以随身带,到时放在山下家里,家里日日有人。”
两人彼此信任,商量起事情格外简单。
霍凌与廖德海定好过两日来接人,他揣着东西离开客栈,在镇子外等了等,恰好等到了陪肖明明进城卖包子的林长岁。
生意因为林长岁进山和家里收谷子停了几日,再来时好些人等着买,比预想中早了一个时辰卖完。
他们三人搭了一辆进城卖菜的驴车,到家后霍凌迫不及待地进门。
霍峰想和他说话,结果喊了两声都没把人叫住。
也不是什么急事,他懒得再追上去,喊来霍英嘱咐道:“一会儿你小叔出来,让他直接去地里找我。”
霍英答应下来,继续陪大个儿和黄芽儿扔球。
不过只有大狗在家,两个小的中午开门时跑出去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与此同时,屋里,颜祺已经拆开缝线,打开了装土的布包。
土就是土,不是多么光鲜的东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泥土特有的土腥味,可他的眼泪却毫无征兆地飞快涌了出来。
霍凌赶紧给他递帕子,擦了几次才算止住。
小哥儿用力吸两下鼻子,又去看另一包种子,他认出其中几种。
“如果全都倒出来,慢慢分,应当也能分开,实在分不开的就一股脑种下,等长出苗子来,是菜的就移进菜地,是花的就挪到别处。”
霍凌抬起手背贴了贴夫郎的眼睛,洇湿的睫毛为那块皮肤带来一层湿漉漉的热意。
“到时起了坟,可以把花草种去那边,年年开着,你去找爹娘说话时还能瞧一瞧。”
颜祺破涕为笑,他最后用帕子揉了揉眼。
他已经是关外赶山客的夫郎,爹娘的坟头也将立在白龙山中,过上两代人,或许就无人知晓他的来路。
可他记得,霍凌记得,孩子记得,便足够了。
——
廖德海来到下山村,在霍家吃了顿地道的关外农家菜。
席上有新宰的小公鸡配榛蘑,买来的排骨烧豆角,猪肉炖粉条,水里摸的蝲蛄直接进锅白灼,再配上颜祺拿手的凉拌老虎菜,烙的酸菜馅饼,还有其余几道家常菜,给人吃到饿着肚子来,饭后捧着肚子在院子里来回溜达,才勉强消了食。
当晚直接留下住,方便一早进山,颜祺抱着孩子去和叶素萍凑合一晚,三个汉子睡一张炕。
这趟进山依旧是五人,赵辰生留下看着他老爹。
骨伤过去这么久,按理说早该长好了,但兄弟俩看出老爹偶尔行动还是不利索,一问才知他会趁着儿子进山时偷偷干重活,还嘴硬说自己扛得住。
犟种老了还是犟种,兄弟两个气得倒仰,他们好不容易拜了霍凌当师父,想着靠赶山慢慢攒钱,补上之前家里的亏空,现在却发现一时看不住,可能还没捂热乎的钱又要送给医馆。
赵辰生被激起了气性,也不一门心思惦记赶山挣钱了,他主动留在家里看管老爹行踪。
别看他年纪小,但这事上比他哥管用,嘴皮子一张,家里没人说得过他,而且到底是小儿子,难免多受些偏爱。
他料定他爹不敢真的揍自己,想揍也揍不动,再不济还能跑。
少一个赵辰生,多一个廖德海,上山的速度并没有什么变化。
路程过半,看得出廖德海累得直喘粗气,但短暂歇息后依旧能跟上。
他一路走,一路看,直说白龙山深处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这里的林子密,树很高,和关内我翻过的那些山不一样,人在其中,心胸和眼界都觉得疏阔。”
话说完,没人接茬,霍峰摸了摸鼻子道:“廖老板,什么叫疏阔?”
霍凌低头笑了笑,其实他也没怎么听懂。
“我想想该怎么说……”
廖德海琢磨道:“用你们关外的话讲,大概是不憋屈?”
霍峰还是没懂,怎么进了个山眼界和心胸就都能打开了,但他能听得懂“不憋屈”,于是指了指霍凌道:“怪不得您和我家老二投缘,他也爱进山,在家憋闷,一进山就撒欢了,谁不让他进山就跟谁急,现在孩子才丁点大,就惦记着以后带进山过日子。”
“如果孩子以后不想留在山里呢?”
廖德海问。
霍凌坦然道:“那就送他下山,等把他养到不用靠老子也能吃饱饭的以后,我们夫夫两个进山养老。”
“如果我家附近也有这么一座山,我也会想过这种日子。”
霍凌笑了笑,“廖老板,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早。”
此言一出,廖德海本还有些不服气,然而没过几日,他就知道了白龙山的厉害。
雪季之前,野兽都在加紧囤膘,院子外来了虎,来了猪,屋里进了蛇。
外出采山货时还与两只放哨的狼远远打了个照面,幸好有狗警戒和威慑,人群和狼群默契地各自后退改道,没有碰到一起酿成大患。
廖德海开始发现自己在山里并不能睡个好觉,也开始懂得为什么明明一家兄弟,缘何霍峰会选择下山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