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居然是个瘸子。
乞丐不知旁人所想,暗暗松了口气。
悄然抬眼,撞见赵弛略含笑意的目光,脸颊瞬间泛热。
赵弛轻微揽了揽他的肩头,带到椅子上。
“到了,先给大夫瞧瞧。”
大夫年约六旬,鬓边一半灰白,坐在案台边,瞅了眼乞丐。
乞丐心生胆怯,不敢贸然开口,赵弛替他将情况大致讲明。
大夫撩撩眼皮,抬手一指:“去床上躺着。”
乞丐下意识张望,赵驰对他点头,便去床上躺平。
他的双手叠在肚子,眼皮一暖,只见大夫掀开他的眼皮,接着耳朵,依次检查。
不久,解开旧棉衣,露出纤瘦且青涩的身体。
大夫检查他的皮肤,随后又号起了脉象。
一番诊问,乞丐连年奔逃,底子亏损,气血虚弱,引起的病症说多不多,少也不少。
至于左腿,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机,难以恢复,平日需要保暖。
开的药方有内服的,也有外敷的,大大小小,赵弛拎了满满两手。
付过诊钱和药钱,就离开了。
乞丐捧着几包药,不住扭头,往收钱的药童身上看了又看。
赵弛低头询问:“在看什么。”
乞丐嗫嚅,摇摇头。
再坐上牛车,小脸显出一丝闷闷不乐,不再像刚进城那会四处张探。
离开药铺,赵弛牵引牛车穿过另一条街道,靠在衣铺门前。
乞丐睁大双眼,很快又被赵弛撑着胳膊肘抱到地面,带进铺子里。
掌柜笑呵呵地迎接。
赵弛目标明确地开口:“给他找两身衣裳和鞋子。”
赵弛自己穿衣没那么讲究,给少年的倒是认真挑了挑,还低声问询。
乞丐一直摇头。
赵弛无奈,挑中两身衣裳,问清价钱后,让掌柜打包起来。
刚交待完,衣摆一紧,几根细瘦手指扯着他。
“怎么了。”
乞丐手指头揪住赵驰的一截灰色衣角,眼眸闪烁,神情有一丝欣喜,更多的却是羞愧。
他拉着对方的衣摆走到角落,脑袋低垂,后耳根滚烫,慢慢吞吞挤出一句清晰的话。
“浪费钱……”
说罢,认真摇摇头,眼睛有些湿。
乞丐神色急切,示意不必在他身上浪费钱。
从药铺到衣铺,近乎二两银子就花出去了。
这年头哪都闹饥荒,他从很远的地方逃过来,不知见过多少疾苦。
平常四口人家,拢共四五两就紧着肚子过完一年,甚至有很多人填不饱肚子,赵驰却在他身上一下子花了那么多钱。
他的一张小脸快皱成苦瓜模样。
赵弛嘴角缓慢上扬。
最近笑的次数比过去多了不少。
“钱没了可以再挣,不必担心。”
乞丐嘴唇颤动,还没开口,掌柜已经手脚麻利地把衣物和鞋子打包起来,一并交给赵弛。
“客人若有需要,欢迎下次再来。”
赵弛看了眼闷闷的少年,提起包裹塞进板车上。
身后的人不愿离开,他好笑地开口:“过来。”
乞丐“嗯”一声,因为揣着心事,差点被门槛绊倒。
赵弛及时搀他:“别摔了。”
说完,又把人抱上牛车。
乞丐整颗心乱糟糟地,又怕添麻烦,只得老老实实并膝坐稳。
*
已过未时,东西采买完毕。
牛车不大的位置被占去一半,装满米、面和盐。
而乞丐抱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坐在另一头。
赵弛牵着牛车出城,车轮碾过泥地,咕噜咕噜,车板摇摇晃晃,乞丐也摇来摇去。
他担心袋子里的米面摔落,不时伸手去扶。
从县城返回溪花村的路并不好走,坑洼地很多,路况窘迫。
没多久,轮子陷进水坑,赵弛下去推车。
乞丐不好干坐,跟着帮忙。
赵弛皱眉:“快下雨了。”
他身强体健,若冒雨赶路,回到村子后顶多喝一碗姜汤就足够。
倒是少年,暴露在空气里的手指红通通的,显然冻得不轻。
得在雨势加重前赶回溪花村。
天不遂人意,天色变化的速度远比赵弛预料的快。
牛车行至半途,周围浸在一片晦暗朦胧里,山野哗哗作响,浓密的雨水连绵打落。
乞丐撑开伞,发现赵弛的头发和身前湿了一片,连忙往前凑。
赵弛道:“不碍事,顾好你自己。”
乞丐眼眸闪了闪,瞥见雨水打在对方脸上,小心翼翼地展开袖口,沿着男人成熟坚毅的眉眼擦拭。
一阵沉默,雨越下越大。
无论赵弛怎么劝说,乞丐坚持两个人撑一把伞。
待到后来,赵弛没辙了,抬手一抱,把人抱在怀里。
“把伞柄往我肩膀搁,可以省些力气。”
乞丐照做。
如此,雨水遮去大半,只这姿势叫人颇觉不自在。
牛车踩着坑坑洼洼山路,时而颠簸。
乞丐挺直的腰杆酸乏无比,赵弛觉察,将牛车驱慢了些
“靠我身上。”
乞丐:“……”
没多犹豫,慢慢往结实宽厚的胸膛靠近。
他从没被这样对待过,也不是小孩子了,难免害羞。
天过傍晚,到处黑漆漆的,总算回到铺子。
回到小屋,赵弛转去烧水,两人先后冲了个热水澡。
室内,乞丐捧着姜汤喝干净,身子暖和许多。
他头发半湿,穿的是新买的灰青色棉质衣袍,有些局促,又挂着欣喜。
油灯幽幽,夜深人静。
赵弛吃饱喝足,瞥见少年微微不安的模样,心神微动。
两两对视,乞丐下意识低头。
赵弛清了清嗓子:“……可有想起什么。”
乞丐摇头。
赵弛:“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不能没个名字。”
说罢,从一层柜子取出包裹,摞放几本书籍和纸笔。
久置不用,纸张发潮起了些霉渍。
“我曾参加过武举,还算得识字,如今看情况给你取个名,如何?”
乞丐抱着膝盖点头,唇角翘起,忍不住往赵驰边上挨近,黑润纯洁的眼眸闪烁。
一刻钟后,赵弛拿起笔墨,在陈旧的纸张点了点,不紧不慢地写下两个字。
“带你回来的那日,下了很大的雨,你因北方闹旱而来,又在雨夜跟我相识,水,可生万物,何尝不是另一种遇水重生。”
“今后,就叫水笙。”
生,取笙,也算与少年灵秀清净的模样相配。
于是,乞丐漂泊数年,今得以安定,还有了个新名字。
水笙。
第6章
水笙醒了。
屋内静悄悄地,窗户微敞,一丝亮光透入,水珠断断续续地打在木头上,听起来好不欢快。
他抱着堆在膝盖上的被褥,发呆之际,昨夜赵驰为自己取名一事涌上心头,湿润灵动的眉眼顿时弯了弯。
起身将被子叠成块,又套上崭新的灰青色外衫,不太熟练地系上纽扣。
少年神色珍视,依次小心摸了摸衣襟、袖口、衣摆,双脚套进鞋子,干净又暖和,如同踩在云上。
待整理好衣裳,他走到桌前,赵弛昨天夜里写的那张纸还在。
水笙捧起纸,仔细打量“水笙”二字,唇角翘起,忍不住雀跃。
赵驰从门口探身:“醒了。”
他轻轻“嗯”一声,瘸着腿跑到门后站定,眼睛闪啊闪,又搓搓手,想给对方帮忙。
赵驰轻勾嘴角,说话声音低了些。
“摊子小,活不多,无须时时跟着。洗漱一下,准备吃早饭。”
水笙想起自己还披头散发的,连忙去找木梳子。
他手忙脚乱折腾半晌,虽然同赵驰那样把头发全部束起来,但架不住笨拙手生。
男人束发,一丝不苟,周正端庄。而他头上的发丝这里翘一点,那里翘一点,显得毛躁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