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说你,还有那个吴千重,就教出来这么个奴才给朕?”
皇帝道,“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皇帝每说一字,卿云心下便更沉一分,他今日尝试了,无论失败与否,至少也是尝试了,心下倒生出了几分久违的平静,要杀要剐随便吧,以皇帝平素对待内侍,顶多也便是杖责,他也不是没挨过。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都是奴才的过错。”
丁开泰还在下头叩头求饶,皇帝瞥向卿云,道:“你怎么不求情?”
皇帝一出声,丁开泰便立即闭了嘴。
卿云平静道:“奴才今日想做的便是这件事,错了也认罚,只求皇上罚我一人。”
皇帝道:“抬起头来。”
卿云慢慢抬起脸。
皇帝看进他的眼,未从卿云眼中找到分毫惧怕,他竟真这般无畏。
皇帝盯着卿云又看了片刻,忽地转过脸,拿起桌上的莲子心茶轻抿了一口,立即便皱起了眉,“嗯,还是苦。”
卿云略微紧张,“苦吗?”
“你自己尝。”
皇帝将手中茶碗向前一送,卿云迟疑片刻,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抬头道:“不苦啊。”
皇帝眼眸中流露出一丝笑意,这是卿云第一次见皇帝真正在笑,眼尾微弯,终于令人感觉不是那么可怕,皇帝道:“朕觉着苦,罚你喝完,”又抬了下手,“下去吧。”
下头丁开泰浑身一松,立即叩头退下,生怕退得慢了,事有变数。
卿云手里捧着那碗茶,不知该不该喝。
“给朕弄一杯不苦的来。”皇帝头也不抬道。
卿云捧着手里的茶,面上也露出了丝丝笑意,“是,奴才这便去。”
皇帝就寝,卿云退下,外头丁开泰正在等他,“哎哟,我的小祖宗,你知不知道我方才命都被你吓没了半条!你只说想奉茶,怎么还有这一出?!”
“便是不想连累公公才不提的。”卿云道。
丁开泰摇头,脸上神色审慎地看向卿云,“你真是……”他叹了口气,“太大胆了……”
卿云心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当他一辈子木头奴才,安安分分地熬到死,他不如立时去死,说不准还能在奈何桥追上长龄。
丁开泰又叹了两声,他看向卿云,神色复杂道:“从明日起,你不必再站在那伺候了,皇上说了,你以后便是御前的贴身太监。”
卿云面色神色不动,指尖却是微微一颤,“多谢丁公公提点。”
丁开泰摇头,“恐怕日后是你提点我才是。”
卿云回到下房,他静静地坐在屋子里,这屋子和当初在真华寺那间寮房相比也没好上多少,只不过是一张床,一套桌椅,卿云求来了纸笔,每日抄几页经书,整个屋子和这皇宫一般,死气沉沉。
卿云摸了摸手边的经书,今日只是个开始,既然开始了,他便不会再停,他想要的,他所想报复的,都必须实现,否则,他绝不停止。
翌日,丁开泰便亲自送来了新的服饰,仍是不禁感叹,“我在这宫里历经两朝,也没见过像你这般……”
从那样高的高处跌落,又这么快复起的内侍。
丁开泰未尽之言,卿云听明白了,他冲丁开泰淡淡一笑,丁开泰帮了他,他不会忘记他的,尽管他仍然深恨尺素,罢了,以后看在丁开泰的面子上,他可以给尺素一个痛快。
升任皇帝贴身内侍后,周遭的一切都很快发生了变化,那种变化既微小又深刻,丁开泰的态度便是个例子。
随侍皇帝后,卿云跟在皇帝身边的时间变得更长,皇帝的日常起居也同李照极为相似,卿云心下便愈加肯定,皇帝便是未来成熟后的李照,他是幸运的,他已经得到过李照的欢心,自然可以依葫芦画瓢,会更艰难,但若得到了,收益也会更大。
太子和皇帝,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事实却是,卿云成为皇帝的随侍太监后,反而再也没见过李照。
每次李照若来,皇帝便直接让他下去。
卿云心下明白,这是皇帝在警告他,别想着再回到东宫。
“云公公。”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上前,“皇上让您回去近前伺候。”
卿云垂下眼,嘴角冷冷一勾,“知道了。”
第81章
是夜,皇帝正在批折,侍笔太监适时地上前添水续磨,殿中悄无声息,皇帝却忽然搁笔,侍笔太监心下一颤,手里的墨锭停了一瞬,手上动作顿时乱了,立即颤抖着跪下,还未告罪,便听皇帝道:“你在瞧什么?”
殿内众人皆俯首帖耳,状似不在听,但却人人都知道皇帝正在同谁说话。
只听那在太监中极为特别的沙哑之声字字清晰道:“在瞧如何磨墨。”
卿云实话实说,他余光观察许久,发觉在这内廷,便是磨墨也是一门学问,什么时候添水,磨墨时的姿态,该用多大力道都有讲究,他正在暗自学习。
皇帝笑了,道:“你过来。”
卿云从容上前,侍笔太监连忙退下,心下一松,明白这是逃过一劫了。
皇帝道:“你会磨墨?”
卿云道:“在东宫时学过,只不大通。”
李照极少让他做那些琐事,他总忧心他还担着“奴才”的心事,一般也不使唤他,只在床上爱折腾。
皇帝淡淡道:“维摩很宠你。”
卿云垂首,“殿下仁厚。”
皇帝手在桌上点了点,“你试试。”
卿云看向皇帝,他如今胆子比先前又大了不少,李照喜欢他胆子大,他想,或许皇帝也是一样的,已敢直视皇帝。
皇帝果然不曾动怒,“来。”
卿云上前,试着拿起方才侍笔太监丢下的墨锭,他久未磨墨,自然小心谨慎,三指轻轻地捏着墨锭,微一用力,砚台中的水轻轻荡了起来,卿云心下绷紧,全神贯注,心思全在手腕上。
皇帝向后斜靠。
案前落地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小内侍身量纤纤,乌发浓密,即便紧束了,也是蓬松的一团,侧脸洁白如玉,睫毛低垂,神色认真,红唇轻抿,一手撩起袖子,一手扶着墨锭,手腕一圈一圈地慢慢滑着,砚台中逐渐出墨,清水变得粘稠,由淡至深,终滴水成墨。
卿云停了手,瞥眼看向皇帝。
皇帝垂下脸,看了一眼砚台里的墨,道:“磨得不错。”
“多谢皇上。”
卿云放下墨锭,皇帝直起身,笔尖蘸取浓墨,将手里的这道折子草拟完毕,便随手一扔,“丁开泰。”
皇帝已有大半年未进后宫,这夜难得翻了次牌子,召的是宁嫔,翻牌子时,卿云看了一眼,皇帝的妃子一共也才五个。
皇帝的许多习惯都和李照很像,譬如少用浴池,叫了水,也只令几个贴身的小太监擦洗,卿云候在外头,不多时,皇帝便穿着寝衣坐到了榻上。
卿云是随侍太监,立在床榻不远处,宁嫔早已等候在殿外,这时入殿行礼,卿云不禁又用余光悄悄打量,发觉宁嫔若看相貌,也算是个美人,只是瞧着年纪似乎也不小了,应当是从前的老人,看来皇帝同李照一样,还是有几分念旧情的。
“你又在瞧什么?”
冷不丁的,耳边响起声音,卿云立即扭头,皇帝穿着明黄寝衣,正坐在榻前拿着一卷书,却没在看书,而是在看他。
奇怪的是,每次皇帝说“你——”,殿内之人几乎都知道,皇帝是在同卿云说话,自卿云成为皇帝的贴身太监后,皇帝的话都变得比之前多了,自然都是和卿云说的。
卿云连忙转身面向皇帝,“奴才……奴才什么都没看。”
“过来。”
卿云移步近前。
“你方才分明是在偷看朕的妃子,怎说什么都没看?”
卿云立即先跪下了,也不敢否认,“奴才只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