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一入天香楼,便觉香气扑浓郁扑鼻,接连打了两个喷嚏,鸨母眼睛毒得很,一见卿云的面容打扮便猜他是哪家贵公子,雏儿来找乐子来了,便迎上前百般好语,卿云却是冷道:“苏兰贞在哪?”
“官人找兰儿?有!”鸨母热情道,“咱们这儿各种兰都有,只要官人你想要——”
卿云冷冷地横过去,鸨母不由人站直了。
卿云也废话,从荷包里拿出个金锭子,鸨母眼睛立即亮了,卿云却是反手收回,“你现在仔细听我说的话,这个金锭子就是你的。”
“是是是,官人您说。”
“我找一个,他身长八尺有余,是个白面书生,相貌英俊,气质不像是会来你们这儿逛的人,没有找姑娘,顶多置办一桌最便宜的酒席。”
鸨母听着他描述,一拍掌,“官人,您真神了,您怎知我楼中正有这样一个人!”
卿云随着鸨母上楼,越往上走,鸨母说话声音便越小,“官人,您和那位是朋友吧?咱们这儿开门做生意,也不好不保护客人的。”
“你放心,”卿云单手提着白袍上楼,“便是他约我的。”
鸨母余光见他神色虽冷冷淡淡的,却是色如春花,眼角眉梢自有一股风流气韵,心下疑虑,心说两人怎么不去香公馆快活呢,跑他们这儿来吃席啊?
天香楼不愧是整个京城最大的销金窟,越往上,那股甜腻的香气便越淡,取而代之的竟是几分书墨香气,五楼装饰得极为压制,可谓是九曲十八弯,分明有许多雅间,却是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鸨母引着卿云在一处转角停下,“官人,您稍候,容我派人先去通报一声。”
卿云立在原地静静等着,期间有人经过,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被卿云一个冷冷的眼神扫得险些栽倒。
在六部里再吃不开,他也是堂堂三品内宦,敢对着皇帝打骂的人,岂是这些凡夫俗子能承受威压的?
不多时,鸨母便回来了,引着他又不知怎么拐到一个暗门前,鸨母轻轻一推,卿云便瞧见了在里头……批公文的苏兰贞?
苏兰贞只做一身靛蓝布衣打扮,叫了桌席面,几乎没动,榻上放着个打开的包袱,里头全是公文,苏兰贞盘腿坐在榻上还在奋笔疾书。
鸨母关上门,卿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苏——”
苏兰贞笔管碰了下嘴唇,卿云便将话咽了回去,他走到榻边,却见苏兰贞拿了张纸写下四个字:隔墙有耳。
卿云轻轻在榻前坐下,伸手。
苏兰贞将笔给他。
卿云写:何意?
苏兰贞回:稍候。
卿云心下既已迈出那一步,便连宫禁也不在乎了。
苏兰贞既说稍候,那他便稍候吧。
果然,差不多一盏茶后,不知从哪个方向竟传来笑语之声,听着竟十分清晰,如在耳畔。
“张大人好啊……”
“诶,陈兄,在这儿,什么张大人,叫我张大官人。”
“哈哈哈——”
“……”
一群人开始寒暄招呼,听着似有十几人之多。
卿云对苏兰贞挤眼睛。
苏兰贞在纸上快写道:工部。
卿云豁然开朗,他们听到的是工部那些罢官的官员。
卿云略一思索,写道:本朝律例,官员不得狎妓,你打算抓他们现行?
他心说这不还是卑鄙的手段吗?
苏兰贞正在批公文,抽空回了卿云两个字——非也。
卿云心说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只能静静地听着,也不知那些人到底在哪一间,怎会声音如此清晰?
众人欢声笑语,酒过三巡之后,很快便转入正题——辱骂苏兰贞。
骂得非常不文雅,不是想给苏兰贞当后爹,就是想给苏兰贞未来的儿子当亲爹。
“他娘的,这小子还真沉得住气,足足十天了,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卿云心说他可比你们想得更沉得住气,听着这么多人辱骂,还能神色如常地批公文呢。
只这一句话,那对话便转了向,开始怀疑苏兰贞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卿云心说他也是。
“我听说这小子在暗暗呈请,想要借调。”
“什么?!借调!他从哪借调!”
“说是少府监和地方上,别忘了,他可是颜归璞的学生,总有些同门能使使劲的。”
“不会吧,那小子的孤寡脾性……”
那头一时安静下来,谁也不敢肯定。
卿云抢了苏兰贞的笔,苏兰贞抬起脸,卿云唰唰几笔:真的吗?
苏兰贞又从卿云手里将笔拿回,继续批改公文。
“若真叫这小子借调到了人……”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忽得有人猛拍了下桌子,拍桌之声惊得卿云整个人一颤,苏兰贞瞟了他一眼。
“他娘的,要我说,咱们不能就这么把工部让给他苏兰贞,他不是想斗吗?”
“咱们便回去同他斗,他推他的新政,咱们正好阻碍,阳奉阴违不就行了吗?到时新政推不下去,他不还得灰溜溜地滚回新州去!”
“对啊……还是张大人您想得深远!”
“没错,不能叫他借调他人挤了咱们,回去同他斗!”
众人又是一阵推杯换盏,密谋如何针对苏兰贞,约摸半个时辰后,那边似乎叫散了,又在推辞谁请客之类的。
待到嘈杂之声远去,一切恢复了安静,卿云试探道:“苏大人?”
苏兰贞道:“嗯。”
卿云轻轻吐出了口气,“这便是你的法子,驱虎吞狼?”他也不知道这话说得对不对,“便是放出消息,要借调人来工部,逼得他们回来?可这般,你之后不又要受罪了吗?不对——”卿云猛然一想,“你怎知他们今日——”
“咚咚——”
“苏大人。”
苏兰贞过去开了门,来人正是工部主事张平远,也是方才在雅间放出消息和煽风点火要对付苏兰贞之人,卿云躲在后头,听苏兰贞与张平远交谈,原来这苏兰贞来工部之后便首先收服了张平远。
这十日罢官,实则是他在趁着众人不在工部,一一摸清众人底细,今日又令张平远来此,设计将众人逼回工部,什么借调,根本便是子虚乌有的事。
二人友好寒暄几句后,张平远离去,苏兰贞这才对里头的卿云道:“出来吧。”
卿云慢慢从帐后走出,“你是怎么收服张平远的?”
苏兰贞放下笔,撩袍吃菜,道:“无需收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卿云无言,过去坐下,“你既早有对策,为何拖到今日?”
“我是举子出身,又是地方调来,他们本便不服,我心中知晓,故意苛刻对待,逼得他们罢官请辞。”
卿云心下一震,原来这些人闹罢官竟是苏兰贞故意逼的!
“这般他们闹了十天,见我岿然不动,锐气必减,心中必会生出疑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日张平远再一激,他们心中早便惶惶,正可借坡下驴。”
“既不是我请回来,而是他们自愿回到工部,之后我哪怕再推新政强压施为,他们也没脸再闹。”
苏兰贞娓娓道来,将各种心思一一平静说明,卿云心下不由受教。
原来如此,根本不是这些官员在闹罢官,而是苏兰贞从一开始便想好了要如何在工部站稳脚跟,这般那些人自闹一通,又灰溜溜地回来,日后谁再放肆,苏兰贞一句“那大人请辞吧”,那些人不就屁都不放出来了?
那些人自以为是他们在要挟苏兰贞,实则全是被苏兰贞玩弄于鼓掌之间罢了……这果然是个狠角色。
卿云心下一凛,再次同自己说,他不是长龄,连像也不像,倘若长龄有此心性城府,怎会投井?
苏兰贞像是饿了,端着碗大口吃着,卿云看苏兰贞的眼神更清明了几分,他端了茶抿了一口,“这个计策似乎并不需要来这儿?你信不过张平远?这屋子很特殊,能听到那个房间的谈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