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来得猝不及防,边境战事又动,内宦送来书信。
李照又给他写了信。
卿云没料皇帝还愿意将李照的信给他,他搁在一旁先是不想看,过了片刻,还是打开了。
李照在信里还是老样子,闲话家常一般,只说了件特殊的事,便是他在草原上看到了母羊生产,那一瞬间,李照想要结束战争,自然,他是储君,很快便将这一点软弱给掐了下去,但并未完全丢弃,而是将它保存下来,千里迢迢寄给了卿云。
卿云看着李照在信上平实的字,他忽然眼中止不住地流下眼泪。
李照……这世上他最恨的便是李照……他分明有一颗心的,却那般掩藏起来不愿给他瞧……他将他带到身边,却又一次次地将他弄丢……都怪他……
卿云泪流不止,上回也是,看了李照的信,大哭了一场,便好了许多。
缓过神来,卿云便想起再过几日便是长龄忌日。
从前他是不敢祭奠的,怕露出端倪,如今却不怎么在乎了,皇帝难道还能将个死人刨出来不成?
卿云收拾齐整去拜见了皇帝。
皇帝在正殿见了他,神色之中都堪称毫无异样,冷淡平和的模样,像卿云刚来宫时一般,低着头正在批折子。
“奴才参见皇上。”
卿云规规矩矩地叩拜行礼。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
“明日是奴才初入东宫时照拂奴才的公公忌日,奴才想出宫去祭拜,恳请皇上恩准。”
皇帝头也不抬道:“准了。”
卿云恭敬退下,回到小院收拾了明日出宫要用的物品,心下竟无比平静,他学过一句话,无欲则刚,原来便是这般感受。
翌日,卿云便按照规矩出宫,没有软轿,没有随行的内侍侍卫,他和宫中千百普通内侍一般在宫门口接受盘查,随后出宫。
卿云甚至想,他身边大约连探子都没有了,若他在宫外惨遭不测,皇帝估计会松一口气,他自己还是舍不得杀,毕竟恩爱了这么几年,若卿云出了意外,自然最好。
卿云这般想着,背着包袱去买了些祭祀用品,这才前往宫人坟地。
春日草长莺飞,宫人坟四周全是杂草,卿云早有先见之明,带了物件来收拾,他始终没找到长龄的墓,便将这一片都当成是他的墓,能照料多少便照料多少。
卿云将抄好的经书一点点送入火堆。
长龄,你是被我害了,若我能早些如今日般想得通透,说不定今日你还好好活着,还能同弟弟相认。
卿云将经书都烧了个干净,起身方才要走,便见有人提着个篮子过来,二人一打照面,卿云不认识对方,却也认出那是个内侍,内侍总是好认的,面白无须,皮肤细腻,神态之中一股闪避的模样,那便是内侍了。
只卿云不认识他,他倒像是认识卿云,见到卿云便吓了一跳般闪到一旁。
卿云想他这张脸在内侍当中倒还剩些威慑。
卿云没理会,便就这么过去了。
那内侍一直屏息凝神地站在一侧,卿云路过他身边之时,猛然想起什么,停顿道:“你是东宫的?”
那内侍又是吓了一跳,连忙回道:“不,我不是东宫的。”
卿云打量了他的脸,越看便越觉着眼熟,“你不是东宫的?你是哪一宫的,叫什么?”
那内侍被他这么一逼问,神色居然慌张起来,拔腿就跑,卿云见状,自然拔足追去,只他近年来养尊处优,哪能比得上这内侍的体力,只追了一段路,那内侍便跑了个没影。
*
“丁公公。”
卿云进了下房,丁开泰原正擦手,立马迎上前,“哟,我的小祖宗!怎么跑这儿来了,真是,有什么吩咐你知会我一声不就得了。”
卿云道:“丁公公快别折煞我了,都是一般奴才,说这些话。”
丁开泰微微笑了,他将卿云当成自己的小辈,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你就不是奴才的命,别总赌气,你放心,皇上心里有你。”
卿云如今对皇帝心里有没有他已经不在意了,他只道:“承蒙丁公公瞧得起,我想托丁公公您办件事,不知成不成?”
“你说便是。”
卿云道:“我想要今日上午宫人出宫的记档。”
卿云要的东西归内侍省管,丁开泰原是要不着的,只既是卿云想要,丁开泰自然去想法子,实也不是那么难,自从卿云来宫里,丁开泰作为头一个对他好的,不知得了多少好处。
到了晚间,卿云便拿到了记档。
记档上名字不算多,三十六个,宫人要出趟宫不容易,这三十六个名字对卿云来说都是陌生的,而这三十六个宫人来自各宫,却是没一个是东宫的。
这便奇了。
卿云心上蒙上一层阴霾,今日那宫人眼熟,却又不是那么眼熟,卿云自进宫后,除了皇帝身边的宫人,同其他内侍极少接触,能让他产生那种感觉的只能是当年东宫的人了。
当年东宫的人为什么见到他会如此惊慌?怎么偏那么巧又是长龄的忌日……
卿云躺在摇椅里,脑海中阵阵浮现出当年长龄的死状。
长龄的死,他一向觉着是秦少英逼死的,秦少英自己也认,那日他的确同长龄说了让他离宫的话。
长龄是个痴性的,离宫,他能去哪?他没有家,天地之间,一个阉人,算什么?去外头该怎么活?
这些,秦少英都没考虑过半分,他要的只是卿云,卿云在太子身边有用,至于长龄,他不在乎他离宫之后是死是活。
长龄是自己跳了井……卿云一直都是这般想的,或许他并非不曾发现其中兴许还有别的可能性,只本能地信了这个,可以确切地去恨一个秦少英,给自己迫不及待地找了个活下去攀附权贵的借口。
长龄。
他拿他已做了一回借口,难道还要拿他做第二回 借口?
夜里,皇帝正要休息,听宫人说卿云来了,面色沉沉的不动,宫人也战战兢兢的,这俩主子斗起气来,谁都不敢惹。
宫人等了不知多久,估摸着皇帝的意思大概是不见,便悄悄往后退,只才退到殿门口,便听皇帝道:“让他进来。”
卿云进了内殿,皇帝坐在床前,也未拿书卷,低着头在转自己手上的扳指。
卿云进来便先在皇帝面前跪下。
“是我错了。”
皇帝听他自称,便先冷笑了一声,“哦?”
卿云心下毫无波澜,垂着脸道:“我同齐王不过是露水情缘,算不得什么的。”
皇帝又是冷笑,“这便算是认错了?”
“皇上是国君,国君便大度些吧,别同个奴才计较了。”
皇帝真的是被气笑了,自己的长子,他给了两巴掌,这个小东西,他没动他一根手指头。
回宫之后既不认错也不求和,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摆出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来,是觉着他犯下如此大错,还要他去哄他是吗?!
皇帝站起身,过去掐着卿云的脖子让他抬头,卿云抬起脸,眼中一无泪水二无悔意,便就那般双眼剔透地看着皇帝。
什么认错,他压根便不觉得自己做错!
皇帝眼前阵阵发黑,他是真想掐死他,然而那只手却是怎么都使不上力,好似有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阻止他下手。
若他死了,他便会是这世上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关我那次禁闭,我没了半条命,我还你一次,算是扯平了。”
皇帝不知怎么,竟还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你果然是为了那次便恨上朕了。”
“没错,”卿云平静道,“你明知我恨秦少英,我给你送上程谦抑是什么意思,你却不肯成全,那好,我便同齐王勾搭,他和秦少英一样,都害过我,你不肯对他们下手,那便用我自己的方式。”
皇帝又笑了,“你倒是好成算,那般害无量心,他自己知道吗?”
“不过媾合罢了,哪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呢?他又不是你,难道还需我费心思一步步算计?你也没在他面前遮掩过,我既然能陪你睡,陪太子睡,凭什么不能陪他齐王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