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站起身,水哗啦啦地从他身上淌下,卿云离得近,不少水珠溅到他脸上,他像吃了疼一般“啊”了一声往后退了大半步。
李照长眉紧拧,目光不悦地直射过去,却见卿云手半捂着脸,只露出一双哀怨凄惶的眼睛瞧着他……李照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看,再回过脸看卿云,卿云正步步后退,脸上竟像是怕了一般。
李照抬腿出了浴桶,也不擦干,直抓了一旁的里袍先披上,腰间系好,赤着脚湿淋淋地朝着卿云走了过去。
卿云人已僵住了,李照走到他跟前,他也仍半挡着脸,一双眼发傻地望着面前李照的胸膛弯下,李照直看了他的眼,神色竟十分严肃,“谁欺负你了?”
卿云定定地瞧着面前的李照,他心思纷乱,一时分辨不出面前的李照究竟是那个在听凤池出手相助的贤太子,还是那日连他辩解都懒得听便要发落他的厉判官。
卿云摇头,哑声道:“没人欺负我。”
李照耐着性子道:“是从前在玉荷宫里受了欺负?”他抬手抚了下卿云的头顶,“不怕,一并告诉孤,孤都替你做主。”
卿云难言此刻心绪,他不知自己该不该信李照,便扭了脸回避,李照也不急,只道:“你如今既是东宫的人,便什么都由我做主,哪怕是从前的事,你只需说,不必害怕,便如福海一事这般,也是肃清宫中风气,算是一桩好事。”
卿云此时才终于明白李照在说什么,一时哭笑不得,最后仍是笑了,抿了下唇看向李照,他明白李照这是可怜他。
“我自幼天残,生下来便是做太监的命,”卿云垂下脸,七分做戏,三分却是真心,“是老天爷欺负我。”
李照万没想到卿云是因此自伤,他被太监伺候了十几年,早已习惯身边太监来来往往,都快忘了太监是伤了身子才变成的太监,也会为此自怜自哀,是了,便是心中有此心绪,又怎敢在主子面前流露呢?怕只有这傻奴才,嬉笑怒骂,不懂遮掩。
李照听罢,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比起其他太监,卿云似更凄凉,他手指轻弹了下卿云的脸,“好了,小小年纪,莫再伤怀,老天爷欺负你,主子疼你,还不好吗?”
第17章
太监们重又抬了水进来,李照冲洗之后穿戴整齐,见卿云立在一旁蔫蔫的,心中又涌上几分怜意,想他今日不过是想逗逗卿云,倒未曾料到真惹得卿云伤心起来,于是召来几人吩咐一番。
卿云不明所以,只低头站在一侧,心中暗暗懊悔方才在李照面前那一番流露,即便其中有做戏的成分,他心里也还是不愿将隐痛诉说,是李照温言软语一时迷惑了他,也是向上攀爬的野心拱了他心里的那股火,清醒过来之后,卿云便有些悔意。
李照只当他还在伤心,便也不逗他,待到几个太监捧着衣服进来,李照才道:“去里头把衣服换上。”
卿云心道他的衣服也没怎么弄湿,已经干了,再定睛一看,托盘里的并非太监服饰,而是一套月白服饰,绸缎散发着柔和光芒,比他身上这身定制的还要更光彩动人。
“这是我从前穿过的,宫里一时也找不出合你身的民间服饰,你便这么穿吧。”
太监们手捧着另一套玄色衣衫走到李照面前替李照更换,李照张开手臂,对卿云道:“快去换上,迟了,我可不等你。”
卿云如梦初醒,连忙接过托盘到了屏风后头,他走得很急,差点绊了一跤,李照不由莞尔。
主仆二人换好了衣裳,前头侍卫们也早备好了马车。
李照先上了马车,侍卫们挑着帘,李照在马车里头笑盈盈地望着卿云,“自己上来,还是我拉你上来?”
卿云从未坐过马车,又知是要出宫,早兴奋欢喜得不知愁了,听罢连忙手脚并用爬上马车,他头一回坐马车,姿态自然狼狈了些,又惹得李照想笑,好歹忍住了,拍了拍身边,道:“过来坐下。”
卿云难以抑制心中激动之情,将这马车里头全看了一遍,前头驾马车的侍卫甩了下马鞭,“驾”了一声,马车便动起来,卿云人跟着微微摇晃,咬了下嘴唇,还问李照:“殿下,我们这是要出宫?”
李照道:“出了宫不许再称殿下,要称郎君。”
卿云面上不由浮出笑容,他实在觉着新鲜,脸上全是笑意,“郎君,咱们就这么出宫了吗?”
李照瞧他神情说不出的灵动可爱,先前悲悲戚戚的模样总算转了过来,不由捏了下他的鼻子,“你以为很容易么?昨儿个我向父皇提了,父皇应下,才有今日出宫的机会。”
“那也好,”卿云笑道,“皇上最宠殿……郎君,您提的,皇上没有不应的。”
李照微笑,“不许胡说。”
马车行进得不快,极为稳当,卿云坐马车的新鲜劲过了,就想探出去瞧瞧外头的风景,他面朝着窗的方向,满脸的跃跃欲试。
“别急,”李照看出了他的好奇,笑道,“还未到宫外呢,今儿个有你瞧热闹的时候。”
卿云这下是真高兴了,李照先前说过带他出宫玩,他也没放在心上,在他心里,李照的话就比放屁好上那么一点儿,全看李照心情,未料李照真会信守承诺,他难得没想别的,就只想着这一回出宫的事。
十几年了,他脑海里一丝宫外的记忆也无,浑不知皇宫之外的世界是怎样的,怎叫他能不欢喜激动。
“殿……郎君,”卿云懊恼地用力咬了下嘴唇,眼睛发亮,像是拿定了主意再不说错,他喜道,“咱们今儿去哪玩?”
“我带你去吃酒,如何?”
卿云诧异地瞪大眼,“殿……”他神情又再懊恼,这回小脸都皱了起来,李照瞧他不断变脸,实在难忍地笑了出来,把人搂了过去捏脸,“这声殿下能改吗?改不了,现在还没出宫,回去还来得及,我换长龄出来。”
卿云脸色立即变了,他究竟城府再深,也只不过是在冷宫里独待了那么些年的小太监,一时难以遮掩,他还未说什么,李照倒自己先说:“罢了,逗你玩的,可不许哭。”
卿云眼瞥了下头,低声道:“我知道,郎君一贯如此。”
李照听他声调,笑道:“可是又要同我赌气了?”
卿云越发低头,“不敢。”
李照是既想笑,又不能笑,手掌抚了下卿云的脸,“说来我还没仔细瞧你,穿我的旧衣裳还合身吗?”
他一面说一面低头打量,卿云在东宫如今吃穿不愁,身上终于养出点肉来,不似从前单薄,可瞧着还是身量纤纤,衣裳宽大了许多,这般形容若在宫外,便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也会以为他是伶人之流,这么想着,李照心中又涌上一股怜意,“这回穿旧的,下回穿新的。”
卿云这才仰脸,“还有下回?”
“只要你乖乖听话,莫要动不动便和主子怄气,”李照捏了捏他的鼻子,“莫说下回,下下回也是有的。”
卿云脸上露出个淡淡笑模样,“郎君,我们真去吃酒吗?”
马车忽然停顿,卿云以为到了,便不禁向窗户望去。
“还没出去呢。”
外头传来侍卫盘查的声音,卿云方知是到了宫门口。
“你不想吃酒?”李照道。
卿云只是奇怪,“郎君你也不常吃酒啊,怎地要特意跑到外头去吃酒?外头的酒难道还有宫里的好吗?万一吃出个好歹可怎么得了。”
李照笑了笑,“放心。”
马车终于出了宫,外头也还是安静,如此又行进了好似许久,卿云才渐渐听到与宫中截然不同的热闹动静。
宫里总是极安静的,就连风声也是悄悄的,玉荷宫里好歹有个疯子惠妃成日发狂作响,东宫里可就真静极了,要说里头也有几百号人,平素里偏无动静。
李照一年也就出宫个两三回,也哪有不喜外头天地的,只他自小便约束惯了,性情沉稳不外露,即便想瞧一瞧外头的变化,也不会显在脸上,倒是卿云替他流露了那一分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