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归璞立在六部水榭,迎着一日凉过一日的秋风,缓声道,“你心中必须要有取舍,要名要利还是要旁的,你只能择其一,心有旁骛便会失去一切。”
苏兰贞站在颜归璞身后侧,这位三朝元老虽未将他收入门下,待他却很亲近,言语之中颇有将他视为继任的意思。
“下官多谢大人提点。”苏兰贞拱手道。
颜归璞微微一笑,“再过几年,恐怕便是你提点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苏兰贞垂首道:“不敢,颜侍郎亦是年少有为。”
颜归璞道:“他不过生在颜家罢了,算什么年少有为,糊涂得很。”
苏兰贞没有接这话,这话不该他接,颜归璞可以批评自己的儿子,苏兰贞却是不能的,自然他也不想附和地说些好话,为官一道,他正在迷茫。
“儋州正在水深火热之中,”颜归璞道,“你觉着谁会赢?”
苏兰贞心下一紧,“下官不敢下定论。”
颜归璞道:“你够谨慎,只不过咱们二人闲谈罢了,怕什么呢?”
苏兰贞沉吟片刻,道:“下官认为,谁也赢不了。”
颜归璞笑了笑,“何以见得?”
“田平当年受贬出京,心中惊惶,到了地方之后既得重用,必定培养根植自己的势力,以免重蹈覆辙,天高皇帝远,无论哪一方想要短时间内啃下儋州这块骨头,都太难,秦将军失之急躁,皇上……受制于京。”
京中官员尚在清洗之中,皇帝将手骤然伸到儋州,显然是力有不逮,颜归璞大笑了一声,“道真啊,倘若当年你在座下听课时敢上前拜见,你早已是我的学生了。”
苏兰贞心下苦涩,“是啊,下官错过了。”
儋州的局势便如二人所预想的一般陷入了僵局。
田平当年被连贬三级出京,心头一直压着股气,旁人不知为何都以为他是先太子党,实则他谁的党派也不是,他一向刚愎自用,性情暴烈,早已将儋州视为私产,将儋州上下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若是要供应粮草,他自乖乖顺从,要将儋州从他手里夺走?除非他田平在儋州多年培育的根系全部死绝!
小小一块儋州成了皇帝同大将军较劲的风暴中心,田平野只能一力硬抗。
李崇人在宫中,比秦少英还是游刃有余许多,秦少英输不起,他有秦氏那么大一个包袱要背,李崇则无谓多了,昏君明君,他无所谓。
“呔——”
卿云一脚踢上李崇的后腰,“请去上朝!”
李崇回眸,卿云眨巴了眼睛。
李崇道:“昨夜省力气了是吗?”
卿云脸慢慢红了,嘴刚噘起来,赶紧又放了下去,怕李崇又来亲他。
卿云跪坐起身,过去在李崇后腰捶了两下,像个妖妃似的,软绵绵道:“皇上,快去上朝吧。”
李崇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谁教你的?”
“昨天看的戏里演的。”
李崇捏了下卿云的脸,“以后你点什么戏,得朕先过目。”
卿云噘嘴,果然被李崇捞过去亲了一口。
待李崇走后,卿云重又躺下,他已过了非要缠着李崇不放的那一段,只偶尔会晕过去,醒来便不知发生了什么,脑海里阵阵发蒙,似醒非醒。
卿云双手叠在身前,望着帐顶发呆,忽地抬起手,五指轻轻分开又并拢,他忽地坐起身,下榻穿鞋,宫人们跟着他出了殿。
因卿云如今梦魇的情形越来越严重,李崇便派人时时跟着他,只保护他的安全,不叫人将他忽然叫醒,伤了他的身。
卿云一路梦游般地向前走,几乎是毫无错漏地走入了甘露殿,宫人们也只能跟随。
卿云没有进殿,却是径直走向了偏殿后的小院。
李崇来时,卿云便正在小院里绕来绕去,宫人们都静静地跟着他,卿云在已枯萎的花藤前立定,李崇不远不近地站着,便见卿云蹲下,十指开始在那花藤之下使劲地刨。
宫人们都不敢动,李崇负手站着,也是不动。
不多时,卿云十指便都挖得漆黑,他定定地望着那逐渐幽深的土洞,头顶阴影投下,他依旧浑然不觉,只双眼直勾勾地不停地挖。
李崇面色沉沉,不能出言叫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养得如水葱一般的指尖渗出血丝。
不知过了多久,卿云终于刨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从里头用力一拽,渗血的手上紧紧抓着一个沾了土的小盒,他迫不及待地将盒子打开,手指颤抖着将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串鲜红的玛瑙络子。
卿云嘴角咧开,痴痴地一笑,“我的,这是我的……”卿云一口气上来,人便软倒了下去,李崇抬手接住了人,瞥眼看向他手指绕着的那串络子。
第177章
“我这是怎么了?”
卿云摊着手,十指都缠上了素纱,手上倒不怎么疼,指尖清清凉凉的,他若有所思,扭头问宫人,“我又发病了是吗?”
宫人神色隐忍,也不好回答。
卿云其实隐隐知道自己会发病,每日里有些时间像是被偷走了一般,晕过去再醒来,中间便不记得了。
大部分时候,他醒来时,无量心都陪在他身边,无量心的神色也都很不好看。
卿云便也觉着有几分不好意思,“我又发病啦?我闯祸了吗?”
他一开口,无量心的脸色便更难看了。
这回,无量心倒不在他身边,卿云举着手,也不问宫人他到底做了什么,反正宫人们也不会回答。
卿云心下竟觉着很平静。
梦与醒,说来是两极,可又真的有什么不同?
他是看得开的,醒便醒,无所谓,只无量心似乎为此很是不悦。
卿云手伤了,不好用膳,宫人便一口口喂他,饭吃到一半,李崇回来了。
“无量心!”
卿云开心地叫他。
李崇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坐下,低头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
卿云的手纤长单薄,白皙如玉,只这样美的手却叫指间素纱给破坏了,叫人不由觉着可惜。
李崇托着他的手掌,淡淡道:“前尘往事,真的有那么要紧?”
卿云如今不发病时,头脑也越来越清晰了,他声调干脆道:“要不要紧,该醒也还是会醒的。”
他这般说话,便叫李崇情不自禁地看了过去。
卿云垂着脸,侧脸如画,眉目楚楚,叫人都分辨不清他是不是正在“发病”。
不,他不是在发病,他是在慢慢恢复。
李崇道:“接着用膳吧。”
卿云便也乖乖张口,宫人继续喂食。
卿云手受了伤,也不能画画消遣,李崇叫了伶人来表演戏法给他瞧。
伶人们卖力表演,却见原正笑着看他们演戏法的人面色忽然沉了下去,冷冷一字,“滚。”
伶人们如同被冻住一般不知所措。
“都聋了吗?滚!”
原本坐在软榻上,笑得甚至有些傻气的人沉下脸,一下便叫人吓得喘不上来气。
伶人们连忙退下,宫人们亦是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片刻,卿云却仿佛没事人一样清醒过来,奇怪道:“咦,怎么人都不见了?”更叫宫人们担忧的是,又过了一会儿,卿云问道:“我方才是不是骂他们了?”仿佛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宫人不敢回应,卿云单手搁在膝盖上,道:“原是我犯病,他们也怪可怜的,必是被我吓着了,多给些赏钱,让他们出宫吧。”
“是。”
李崇清晰地见证着卿云言语之间越来越有条理,那些天真纯稚逐渐在他身上消失,他仿佛在看着原本幼小的卿云正一日日长大。
一个被压制已久的魂魄正在这具身体内慢慢复活。
夜里,已在他怀中沉睡过去的人忽然醒来,他听到一声清清楚楚的“殿下……”随后便是有些哀求似的,“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