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无碍,”叶回春低声道,“尽可长命百岁。”
李崇撑着脸道:“他为何一直不说话?”
叶回春道:“大人的喉舌未受损伤。”
那便是不想说话了?
李崇俯身上前,捏了捏卿云的脸,“傻子,说话。”
卿云没有像先前未醒时那般听到“傻子”便噘嘴不高兴,嘴里叽里咕噜地要无量心别欺负他,而只是定定地看着手上的金环。
李崇忽然感到一种异样,他盯着卿云无瑕的侧脸,忽然道:“他是不是听不懂朕在说什么?”
身后没有回应。
李崇猛地扭头,却见叶回春神色悲悯地望着他,在李崇目光的逼迫下,叶回春颤声道:“皇上,您要的是痴儿,痴儿便是如此。”
第182章
卿云醒来后的一个月,仍是一字不发。
他的喉舌没有任何问题,李崇用力捏了他的脸,疼了,他也会“啊”一声,只那“啊”的声调也是无波澜的。
卿云长久地发呆,盯着一样寻常物件能一盯便是一下午,他不哭不闹不吵,该吃便吃该睡便睡。
无论李崇同他说什么,对他做什么,他都是那副神思空洞的模样。
叶回春用高明的医术精准地杀死了卿云的神志,没有伤到他的肉身一分一毫,给李崇留下了个完美的空壳。
“也好,”李崇手指掠过卿云的鼻梁,“朕再从头教起便是,这般最好。”
李崇自以为卿云的神志如同流水一般流出了这具壳子,他再灌新的便是,他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新的卿云。然而无论他如何同卿云说话摆弄,卿云这副躯壳却像是被钻了个洞一般,灌进去多少,仍是自动流了出去。
这一个月来,除了上朝,李崇几乎是将卿云拴在了身边,然而卿云对待他的态度和刚醒时没有任何区别。
没有憎恶愤恨,也没有陌生恐惧,他的眼睛掠过他,便像掠过一株花,一根草,掠过这满宫的桌椅器具一般,他的眼里再不进任何人与物。
“你以为朕这便会放弃吗?”
李崇捏着卿云的胳膊,“你休想。”
卿云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他的指甲长长了。
卿云其实不是听不见李崇的声音,他听见了,只是记不住,脑海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不断地抹去痕迹,他上一刻勉强记住了李崇的模样,下一刻便又忘了。
这种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遗忘便是那个破了的洞,令卿云看上去好似对外界诸事全然没有反应一般。
卿云有反应,只是下一刻便忘了自己本想作出的反应。
他的魂魄如同站在一条永不停歇地河流当中,河流一刻不停地冲刷着他的魂魄,使他的魂魄也永远如初生般纯净。
宫里头的每一样物件对卿云而言都好像是第一次见,故而他随便盯了什么物件都能专注地瞧一下午。
李崇捏着他的脸让他看着他。
卿云看着李崇,神色之中仍是一片空洞,他同李崇枯坐了一下午,他没有感到厌倦,李崇却在他那般留不下任何东西的神色中背脊发凉。
“叶回春,”李崇召来人,声色俱厉,“你知道朕要的不是这样的人。”
叶回春跪在地上苦笑,“皇上,微臣早已数次进言大人先前之症只是偶得,并非用药之故,您要臣将大人变成痴儿,臣也只能做到这般。”
叶回春明白皇帝有多固执多疑,便磕头道:“皇上若要降罪,便赐死微臣吧。”
榻上的卿云听着两人的对话,几乎是听一个字忘一个字,这般,他能有什么反应?
“倘若朕要你……”
李崇倏然沉默。
是他亲自下令将卿云变成了这样,若要叶回春再治好他,岂非承认自己先前错得彻底?
叶回春也明白皇帝的心思,跪地道:“臣用药之前已多次提醒皇上此药无解,您若想让臣再叫他恢复原样,臣……也是做不到了。”
李崇沉默良久。
“滚!”
叶回春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了李崇和卿云,李崇转过脸,却见卿云怔怔地盯着床幔上的福字刺绣发呆,面上无悲无喜,是真的只剩下了一副躯壳。
李崇抬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提起,卿云亦是没有什么反应,只随着李崇手掌收紧,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声,他的双眼始终空洞无物,哪怕死亡正在逼近,也依旧平静无波。
李崇放开手,卿云人如纸片般又坠了下去。
卿云眼中映出一个脸色难看,呼吸急促的李崇,倘若他还有神志,必定会大笑着嘲讽他,可他只是将目光挪向先前那个福字刺绣,继续那般盯着瞧。
“皇上,苏大人到了。”
李崇坐在榻前,淡淡道:“让他进来。”
“微臣参见皇上。”
“起来吧,”李崇靠向倚靠在软枕上的卿云,低声道,“苏兰贞来了。”
突然奉召入宫,苏兰贞便猜测兴许是与卿云有关,进殿之后亦是强忍着低头,听李崇似在同卿云说话,而卿云却又迟迟不回应,苏兰贞不禁抬起了脸。
靠在软枕上的人的确是卿云,他披散着一头乌发,面庞洁白,秀眉乌眼,口唇鲜红,神色之中别样的平静,叫人觉着他异常的清净美好,仿佛是一尊玉雕的观音像,玉色泛着柔和而幽冷的光,可又不知怎么,让人心中发寒。
李崇捏了卿云的脸转向苏兰贞,苏兰贞已然呆住了。
卿云眉眼低垂,他不看他。
“过来,”李崇道,“让他看看你。”
苏兰贞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正身处皇宫,他一步步走向卿云。
“卿云……”
李崇拧了卿云的脸,让他抬起脸,强迫他同苏兰贞对视。
那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的眼睛撞入苏兰贞的眼眸,苏兰贞几是立即手脚颤抖,他忘了李崇还在身侧,竟是一把抓住了卿云的肩膀,“卿云?你怎么了卿云?!”
卿云看着苏兰贞,这又是一张陌生的脸,他看一眼便立即忘了,再看一眼,仍是陌生,苏兰贞所说的话也是一般,从他的脑海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掠过,却是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和意思,单只是这般定定地看着苏兰贞。
“云儿……”
苏兰贞眼中流下热泪,他猛地看向李崇,“你对他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
“苏大人——”
苏兰贞发狂暴起的瞬间便已被侍卫制住按倒。
什么韬光养晦,什么官场生存,什么蛰伏隐忍,忘了,全忘了。
“畜生!”苏兰贞咆哮道,“李崇,你这个畜生!你怎么能这般对他!你怎么能——”
李崇看向靠回软枕的卿云,他是那么的随遇而安,哪怕座下正有人为他发狂,他也依旧那般低垂眼眸,恍若未闻。
“你若再不开口,朕便杀了他,好不好?”
李崇温和地对卿云道。
“卿云……”
苏兰贞见卿云这般仿若失了魂,人事不知的模样,心若刀绞,泪如雨下。
他在官场上浮沉多年,一直诚心向前,想着凭一己之力,哪怕不能挣个清明世间,他当县令,便保一方县中百姓安居乐业,他当工部侍郎,便保漕渠战舰坚固,这般才不辜负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父母养育教导之恩情……
可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他算什么,连自己心爱的人多看一眼都不得,他被害成这般,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苏兰贞垂下脸,竟是不忍见卿云那般神情,他宁愿自己已死在刑部大牢。
李崇盯着卿云无波的脸,“断他一根手指。”
侍卫立即奉令,将苏兰贞的手掌压在地上,手起刀落,便断了苏兰贞的小指。
苏兰贞如同砧板上的鱼般因这剧痛猛跳了一下,却是咬着牙一声未出,只身上不受控地抽搐着,殿内瞬间便充斥了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