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负手入内殿,见卿云单薄小小的一个,侧躺在榻上,心下不由五味杂陈,“一夜没睡吧。”
卿云回转过脸,李照望进他通红的眼便知自己并未猜错,上前在榻边坐下,俯首低声道:“已经没事了。”
卿云双手后撑地坐起身,落下满床青丝,垂首低声道:“恭喜皇上。”
“恭喜?”李照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我以为全天下最不会对我说恭喜的人便是你。”
卿云却也是笑了笑,“失去再多,终究也是得偿所愿,”他望向李照,圆润的大眼睛闪动着些许俏皮的意味,“皇上若真这般不愿,现在禅位还来得及。”
李照见卿云竟有心思同他玩笑,沉重的心情不由缓解了几分,微笑道:“待日后若能培养出能接替皇位之人,禅位有何不可?”
“皇上如今说这般话,是还未曾真正登临皇位,等你在那个位子上坐上五年、十年……”卿云声音低低,“你便同先皇一般,连死都想死在那个位子上了。”
提起李崇,李照的心情便又沉了下去,他仅此一个的同胞兄长却注定你死我活地残杀,在围场上二人一同策马的时光好似从未发生,或者更久之前,他们的父皇还不是皇帝,父子三人一同拉弓射箭,玩耍逗趣的画面也已在李照的心中变得模糊。
没有了,李照心道,这些都已经没有了。
他不会再有分毫的怀恋,身为君主,那是他必须舍弃的东西。
李照道:“卿云,我想握你的手。”
卿云侧脸唇角微勾,“皇上想握谁的手,又何必问呢。”
“只你的手,我一定得问。”
卿云无声地扭过脸。
李照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卿云经历了太多事,他又何尝不是呢?从他离开他的身边,他每一日都在煎熬中度过,孝道、君权、爱情……这些东西纠缠在一起,快将他给折磨疯了,可他却不能显露分毫,只能将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心里。
“你先歇着吧,”李照不想逼他,“这里的宫人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做什么,便随意使唤。”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朝政动荡,一切从简,两日后我便要登基,等我忙完了登基之事,咱们再好好聊一聊,好吗?”
卿云仍是垂首不言。
李照坐在原地,叹了两声,起身先行离去,当他决定坐上那个位子之后,便扛起了江山社稷之责,他已不是全然自主,再不能随心所欲,不……从他当上太子之后,他便未曾再真正随心所欲过,唯一出格的便是那日强行插手内侍省之事,带走了个奄奄一息的小太监。
*
整个朝廷上下全都在为新皇登基之事忙碌,秦少英自也不例外,李照单独找他,开口便道:“镇守边境,朕永不负秦。”
同样的话,从李照嘴里说出来同从李旻嘴里,却给秦少英截然不同的感觉,令人真的想去相信。
“还有,忘了他吧,”李照神色淡漠,“从今以后,他不是你可肖想的了。”
秦少英侧脸紧绷,他真想大声辩驳,可心下却知卿云对他并无多少情意,他根本毫无立场同李照一争,但他仍然冷声道:“若他受到任何伤害,我不会坐视不理。”
李照道:“你想多了。”
秦少英见他这般云淡风轻,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他心中未必有你。”
“这也不必你去想。”
秦少英手掌死死地攥着刀柄。
“阿含,”李照语气平缓,“做本朝的大将军吧,为百姓,为朝廷,为国家,而不是为了完成你父亲的遗志,或是为了证明你父亲做错了,”李照眼眸温和但又威严地看向秦少英,“你已错过半生,不能再错了。”
秦少英无言以对,他心中排斥着,却又不得不承认,李照是他愿意效忠的君主,未来他们会不会又成为第二对反目的君臣,他亦不知晓……
杨沛风入殿,见秦少英在一旁默默地,神色之中却又有几分审慎,便知皇帝已在收服这桀骜大将的路上,心下不由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这便是他追随的君主,真正的君王。
“皇上,大典已齐备,您可换上帝服了。”
李照瞥向一旁沉默的秦少英,道:“登基大典,朕希望你立在武将之首的位子上。”
秦少英缓缓抬起脸,李照神色平和,那是一种自信,他的自信令他可以交托信任,秦少英垂首,“臣这便去更衣。”
此次登基,李照一切从简,换了帝服后,他瞥了一眼杨沛风,那是他培养的,未来可取代颜归璞位子的心腹文臣,只如今还是有些毛病,他淡淡道:“朕听闻昨夜你去了凤仪殿。”
杨沛风一怔,面上神色微敛,“是齐大人传臣过去的。”
“嗯,”李照道,“你懂得先去拜见请安,朕很欣慰。”
杨沛风面色涨红,他哪是去拜见请安的,只皇帝扑面而来的威势让自觉受辱的杨沛风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下也愈加坚定不移,为了皇帝,他做得便是对的。
鼓乐声声,传遍宫中,宫人们放出飞鸟,那些鸟扑扇着飞向天空。
卿云回望了传来乐声的大殿,他看了身边的齐峰,道:“多谢。”
齐峰低头垂下脸,双手慢慢蜷紧,不知该如何说,只单膝跪地,垂首,行了一礼。
大殿之中,李照接受了百官朝拜,心下却是一片寂然平静,他坐在皇位之上,巨大的御座投下的阴影笼罩了他,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山呼万岁的声音掠过他的脑海,剩下的却只是一句。
“维摩,受伤了。”
颜归璞上前宣读登基诏书,经历三位皇帝,他亦算是朝中第一人了,只他面上也未显得色,而是分外谦卑恭谨。
百官再次行礼,李照起身,一步步走向殿外皇帝的仪仗,今日天气极好,虽是仓促登基,也是一年当中万中无一的好日子,这更说明新君天命所归。
殿外阳光落在面庞之上,李照轻眯了眯眼,却见宫中西北角隐隐有白烟正在升腾。
百官正在后宫跪拜恭迎新君上辇,却听忽然骚乱惊呼,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却见新君解了御辇的御马,上马便狂奔离去。
“皇上——”
侍卫们连忙追随过去,大殿上的朝臣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颜归璞率先起身,朝臣们也纷纷起身,众人走到殿外才发觉宫中西北角烟气冲天,瞧着竟像是走水了!不由议论纷纷,秦少英在人群当中望见那位子,脑海中轰然一声,甩下手中玉笏便狂奔出殿,众臣见状,也赶紧纷纷跟随。
奔马在宫道中疾驰,带着热意的风鼓起了李照龙袍的袖子,他越靠近,便看得越清晰。
熊熊燃烧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胯下的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不肯再进,李照跳下马。
玉荷宫已烧成了一片火海,李照心下狂跳,不,不会的,不会的——
此地一向是废弃之所,附近连灭火的水龙都没有,追随前来的侍卫们连忙急匆匆地大喊水车前来救火,秦少英也已赶到,他立即想要入内,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齐峰挡住,“将军,不行,大人不希望有人再打扰他。”
秦少英暴喝道:“他在里面?!齐峰,你疯了吗?!”
“齐峰……”
李照抖着嗓子,他看向同秦少英僵持的齐峰,齐峰低声道:“大人说,他厌倦了待在宫中,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李照猛地扭过脸。
齐峰低垂着脸,整个人身上似笼罩着一股无形的悲伤。
整个宫殿仿若定格在那一瞬间,一切声音、画面都消失了。
李照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回转过脸,火舌已舔上了玉荷宫的匾额,李照面色陡变,提步竟是要火海中走去,齐峰连忙起身拦在李照面前,“皇上,节哀……”
李照目光落在齐峰面上,齐峰不由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