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先前卿云来玉荷宫只为了办事,如今他几是有些上瘾了,因只有在这无人的冷宫,他才不必伪装,能现出一点真面目来。
他甚至开始怀念惠妃。
可恨他稍稍长大,惠妃便死了,否则他必定留着她的命,好好地也将她折磨虐待个几年才好。
卿云胸膛慢慢起伏着,他胸中总有那么口恶气未出,说到底还是李照的过错,若李照不出现,他杀了福海,出了这口气也便罢了。
可谁料李照从天而降,说是救了他,却也让他一直憋着那口气,那口气时不时便刺得他难受。
卿云垂下眼,望着地上黏稠破碎的枯草,小脸上无一丝柔软怜爱,仿佛透着那枯草正看着谁。
谁都好,能让他出了那口气便好。
出了玉荷宫,卿云熟门熟路地返回东宫,今日他休沐,而往往他休沐时,长龄也会安排自己休息,是,长龄能自己安排自己休息。
卿云怀抱着纸笔,低头轻轻冷笑,再抬眸时,面上已无一点怨色,笑容满面地进了屋,“长龄,今日外头天气真是不错,咱们寻个什么玩法玩一玩,如何?”
“玩什么?”
长龄果然在,卿云上前笑道:“你又在抄经,先皇后那供奉的经里有一半都是你写的吧?”
长龄淡淡一笑,“莫胡说。”
“抄经多没意思,”卿云放下纸笔,弯腰靠在桌上,单手撑了下巴,“不如咱们放风筝吧,今日秋高气爽,正合适。”
“不妥吧,”长龄虽从前提过这个,但那时只是见卿云心情低落,他凑趣哄的,“宫里头不能随便放风筝,便是太子答应,也不该的。”
长龄眼向上看看,卿云便明白了,“好吧,听你的。”
长龄松了口气,“你若觉着无聊,我陪你下盘棋消遣吧。”
为了陪太子下棋,卿云如今也常和长龄下棋,只不过长龄棋艺也不佳,李照听闻卿云找长龄练棋后笑了许久,说要好好指点卿云,至少不能下得比长龄差些。
卿云听了这话,不喜反恨。
长龄便是下得一手臭棋,太子也不以为意,不想他还须得好好钻研,去讨太子的欢心。
卿云笑道:“罢了,同你下棋,怕不是你消遣我。”
长龄听罢,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棋艺不精。”
“长龄,”卿云道,“你的棋,和你的字一样,都不是跟太子学的吧?”
卿云神色好奇,“宫中是不教这些的,你这都是入宫前学的,还是在宫中谁教的?”
长龄只轻笑了笑,又是低头抄经。
每常卿云提起他的过往,长龄便是这么一副躲避的模样,卿云仗着年幼和性情,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这般直接询问过不少回,长龄都不肯吐口,卿云也便只笑了笑。
“太子新赏了些葡萄,我洗一些,咱们两个吃吧。”
“我去洗。”
“快坐下,别动,这一页经还未抄完呢,抄经最是要诚心,不许动了。”
卿云笑着直起腰,背过身去端葡萄,脸上笑容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从来也不爱笑,只到了东宫才慢慢面上挂起了笑容。
葡萄是贡品,与京中葡萄滋味不同,太子得了一笼,想着卿云去年冬天馋那柑橘,便全赏了卿云。
卿云心里是挺喜欢,只又觉着不是那么喜欢,因他想要的并非这么几串葡萄罢了。
“好甜。”
长龄剥了吃了两个便停下了,“你吃吧,这太甜了,也只有你们这些小孩子才爱吃。”
“这也不腻啊,”卿云笑道,也不勉强,“好吧,我知道,好哥哥,你这是省给我吃呢。”
长龄也笑了笑,“我帮你剥吧。”
卿云笑道:“我怎么就那么金贵了,还要劳动你帮我剥葡萄。”
长龄只一面笑一面剥葡萄。
卿云虽那般说了,倒也没拦着长龄,只道:“我说长龄你也真是个实心眼,你有这殷勤应该向太子献哪,我这可没什么回报你的。”
长龄剥了葡萄放在碟里,淡笑着望向卿云,“要什么回报呢,你叫我一声哥哥,又比我小那么多,我照顾你也是应当应分的。”
卿云道:“你不是说太子不喜欢太监们之间哥哥弟弟的吗?”
长龄神色未变,他这人沉稳自持,像是无论何时都是那副温和模样,被卿云这般说了,也仍旧温声道:“你这性子还不是你要怎便怎?便是太子也拿你没办法。”
“我就不爱听这个,”卿云垂下眼,盯着长龄剥好的葡萄,淡笑道,“太子若真动了气,可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拿我呢。”
听了这般说辞,长龄剥葡萄的手指一顿,抬眼看向卿云,“没头没脑的,怎么说这些。”
卿云抬眼,望着长龄只是笑。
长龄眼轻眨了两下,又轻叹了口气,“我跟在太子身边十多年,从未见过太子如此宠爱哪个内侍,卿云,”长龄压低了声音,他双目沉沉,极为恳切,“你要知足。”
长龄每说一句,卿云心口就更紧一份,胸中那口气不上不下地梗着,卿云如今倒庆幸自己的嗓子坏了,可为他因气血翻涌所致的沙哑嗓音遮掩一二,他含笑道:“我明白的。”
长龄道:“你入东宫也快两年了,又时常伴着太子,太子的性情我想你也琢磨出了几分,只要你守规矩,不犯错,太子是不会不善待你的。”
长龄见卿云不语,便又道:“等过了几年,若太子不要你贴身伺候了,你想学什么,我都教你便是。”
卿云微微一怔,片刻后,两面唇角扬起,是个高兴至极的笑,“那太好了!”
长龄也浅浅一笑,“你放心吧,你既身在东宫,以后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卿云倏然站起身,长龄愣了一下后抬头,却见卿云眼圈红了,“手上黏腻腻的,我去净个手。”
卿云一路走到院子里的水井旁,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口气憋在那儿,他必须得做点什么将那股气排出去,拉起一旁的水桶便砸到了井里。
“咚”的一声,幽深的井面溅出一朵水花,水花回落到井面,激起阵阵涟漪。
卿云魔怔般地盯着井面。
长龄什么都知道!
他知他日夜费尽心思讨好太子,也知他心里惧怕等过了几年,他不再灵秀可爱,太子会腻了他!
长龄已经替他想好了出路。
到那时,他便可以教他日常事务。
要太子先腻了他,他方才可以跟着长龄学些事做!
卿云对着井面无声地狂笑,笑得眼角溢出泪来。
好、好、好
也算是他们主仆二人给他的恩典了!
“怎么了?”
身后远远地传来温和中带着焦急的询问,“我在屋里头听到好大一声动静。”
“无事,”卿云双手撑在井沿,井面已逐渐恢复平静,那井面倒映出他了的脸,他静静地望着井面那个幽深漆黑的自己,“只是桶掉水里了。”
第33章
又是新年,李照惯例还是入宫,入宫前,李照特意分别叮嘱了卿云和长龄一番,也照例还是多多赏赐,与去年相比,足添了一倍,因为“卿云很乖”。
这是卿云在东宫过的第二个年,和第一年相比,除了年岁稍长,似无甚分别。
长龄早早地便开始张罗守岁酒。
“去年实在吃得随意,今年可要郑重其事些。”
“好啊,都听你的。”
两人来回跑了膳房好几次,布置了一大桌酒菜。
卿云笑道:“要我说,真是拿宫宴我也不换呢。”
长龄笑笑,难得没有否定卿云这僭越的话。
这一年对长龄而言却是与从前岁月大有不同,应当说自从太子安排卿云与他同住,他的日子便和从前不同了。
两人在小院里就着烛火推杯换盏,长龄酒量并不算好,一壶酒进肚便有些醺然,屋内炭盆烧得正热,只觉面上阵阵发热,便起身去榻边推开了窗,寒凉的夜风拂面,他不由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