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内相当安静,四面白色的墙,绿色的椅,每个女护士的口罩后头都藏有一双冷漠的眼,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彷佛堕胎不过是冲个马桶般的普通而简单。
挂号柜台旁摆着一方鱼缸,挺大的,鱼缸里有五只金灿灿的肥金鱼,氧气汞在水面打出的噪音几乎成了寂静的候诊区里唯一的声音。
前面的小qíng侣仍在上演类似生离死别的戏码,相形之下,我跟陈仪伶简直像极一对冷漠到极点的离婚夫妻。
诊所很安静,安静到我开始胡思乱想。
我不清楚堕胎的过程是如何,事后会不会痛,和生孩子比一比,哪个比较严重?
陈仪伶这次的事,我不曾在细节上问过一星半点,例如孩子的父亲是谁?几个月?对方为什么不陪妳来?.....
我彷佛已相当习惯这种善后的身分,替那些素未谋面的所谓成功男人来处理陈仪伶这个『烂摊子』,不禁自嘲,或许我该找机会上门堵他们要点好处去,不给的话,他妈也有借口揍他们一顿吧…...
靠在冷冰冰的墙面上,我尽所能地让自己在这片压抑无比的空间中放空。陈仪伶坐在身旁,眼神有些空dòng,整个人像是有体无魂的娃娃,我看了她两眼,突然觉得很难受,她太冷静了,冷静到不象样,彷佛那一块血ròu根本不是要从她身体里挖出来的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想也不想就将手伸过去,慢慢盖在她搁在大腿的手背上,她的手凉飕飕的,皮肤很细,手指又细又长,与我布着茧的弧口彻底相反────这是一只无比女人的手。
......以前她说过我的手很男人。我不知道自己的手到底男人不男人,只知道这一刻,我想给她一点安慰,甚至依靠。那怕一分钟也好。
即使这一分钟对于她来说,根本不会有半点实质的帮助。
我让自己的视线聚焦在前方泛着冷色调的鱼缸,这时,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走出来叫了陈仪伶的名字,说,「陈小姐,准备啰!」
感觉到掌心里的手稍微地抖了下、又一下……我闭上眼,将陈仪伶的手全部包覆在自己的手掌里,粗糙的拇指有些笨拙地摩擦着她的指腹,我的手很大,这个动作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没多久,一颗水珠无预警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那个午后,密闭的诊所内下了一场雨,短暂而灼人的雨。它们点点落在我跟陈仪伶jiāo扣的手上。
七月十四号下午一点二十八分,她靠在我的肩头。就那么几分钟。
我做了她几分钟的男人。我仍不喜欢她,可那一刻我却心甘qíng愿。后来她告诉我,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她说:「程瀚青,我真想早点认识你,要是有一天,要是────如果,你不那么喜欢你女朋友了,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对女人说谎。学着高镇东那样,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差点把自己都给骗过去─────
我对她说:「好啊。」……
......当陈仪伶换上衣服进去手术室后,我走出诊所,蹲在骑楼边抽烟。
车cháo在眼前的忠孝东路上来来往往,后来感到有些热,把身上的牛仔外套脱下来挂在肩上,我的正对面是一个横躺的流làng汉,他动也不动的睡觉,浑身污黑,头顶上方静置一个维力炸酱面的尼龙碗,里头有零零散散的硬币,十块的、一块的…..喔,还有一张红色的百元钞。
我就这样无聊地看了他许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看着他,或是在看着对方发呆,后来我抽出口袋里的手机,握在手里一会儿,才打给高镇东。
这个时间他应该在睡觉。那头响了有一会儿,才被接起,高镇东声音透着浓浓的睡意,还有些哑:「喂?」
「是我。」我说
「嗯……」
「今天─────我不过去了。有点事。」我说。
电话那头没声音,正想要不要直接挂掉时,高镇东又出声了。
「嗯。」我猜高震东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睁开过,但他没急着挂电话。
听着他沉沉的呼吸,一阵热意顿时涌入胸腔,我有冲动,并不想就这样将电话挂断。
「高镇东,」我叫了他一声。
「嗯。」
「我…....」我们在一起吧。
.....手上烟灰抖落,一道尖锐的喇叭声响从后边马路划过,顷刻,周遭的动静彷佛静止。高镇东像是开着音响睡的,电话那边隐约有稀微的歌声,我垂眼,脚边散着几个烟蒂,全是刚刚被我拧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