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事_作者:台北人(6)

2017-08-02 台北人

  都说深夜时分的寂静里暗藏魔鬼,果然没说错,那夜风很凉,我也不知自己当时哪来的冲动,竟会想到去杀人。

  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对当年的自己感同身受。只记得那碗我独自坐在公园,世界那么大,彷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昏天暗地,无人来帮忙。

  没过多久,深夜巡街的警察就来了,一个青少年于深夜独自坐在公园里,横竖都有盘问的必要,大概是我的样子看起来太糟糕,也许脸上就写着一副不良青年四个字。也许就像武侠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充满杀气也不一定。

  我没有太多惊慌,好像豁出去了一样,巡警问什么我答什么,配合的很。姓名年龄、问我身上有没有证件、为何夜不归家……我不晓得自己哪根神经接错,竟对那个年轻警察直说:「我想杀人。」我想我这辈子可能都忘不了当时那位警察的脸色。他一脸戒备的与我周旋起来,大约是怀疑我喝了酒或嗑了药,后来他在我身上搜出那把三百九十九块未拆封的水果刀,连售价标签都还贴着,于是我被带回了警局。

  因为未满十八岁,也尚未作案,经过一连串盘问,他们虽然觉得我意识逻辑清晰,却还是把我送到医院验血。结果呈yīnxing反应,一切正常。他们将之总结于青少年心理问题,并感叹发现的实时,但为了教化与防患未然,照程序我还是被送到了少福机构定期做心理辅导,他们安排了家访,还得不时追踪。

  我的辅导师是一位姓林的中年女xing。几次面谈下来,似乎觉得我问题不大,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了解我们家里的状况后也一副摇头叹气的模样,每次的辅导时间不断给我灌输各种正面思考,以及一些她自己接触过的实际案例。她认为我不算走得太偏,只是一时冲动,她常鼓励我多jiāo些同龄朋友,即使休学了,也能跟以前的同学多加联络,她总说我太过沉默,其实我只是对她无话可说而已。那夜被送到警局后,隔一天我差不多就『清醒』了,对于自己前一晚的脱序行径,我也惊出了冷汗,打上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解释并且震惊的问号。

  那个人彷佛是我又不是我,并非推卸责任,只是自己也感到离奇,那几天夜里,每当躺在chuáng上,我总是在回想那件事:如果那晚我没有遇到那个警察,我是否真的会提刀去杀人?……

  后来那把水果刀,警察局没有还给我,我爸得知这件事后,表现得异常镇定,我以为他至少会大发雷霆揍我一顿,但他却什么也没对我说。送走家访的社工后,他沉默良久,几度yù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除了定期的社访之外,社工们还替我家申请了社会补助,我爸自从中风之后qíng绪变得更差了,本来就不是脾气多好的人,至此成了一颗不□□。我们家连我就两个兄弟,休学后我负责扛起大半家计,我弟程耀青是块上进的读书料,在家里未出事前,爸妈对他的期望一直不小。我跟爸商量了一下,结果是让程耀青继续上学,努力拚个国立大学,寒暑假若他坚持要去打工,我跟我爸不会去管他。

  老爸中风的程度不算非常严重,休养了一年之后,基本的自理能力已逐渐恢复。我初期做学徒的工时很长,一天二十四小时,我接近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家,一回家就是睡觉。我弟几乎一肩承担起照顾老爸的责任。在外人眼里,多数人都把我看成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大哥,实则不然,反过来讲,我有时觉得是我比较亏欠程耀青。

  老妈过世后,我对于『回家』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排斥及抵触。

  每当踏进那道朱红斑驳的铁门,家里那种明显压抑的气氛,总是让我喘不过气。我老觉得我妈还在。她的哭声,在每个角落都有回音。我不曾再在程耀青的脸上见过一个笑脸了。那年他刚升高中,原本是个非常开朗的臭小子。

  我排斥回家,连带疏远仅存的两个至亲,我摸不清这种心态为何,也怀疑过这是不是迟来的叛逆期。说是厌恶并不尽然,类似一夕间,原本的血缘至亲都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见到他们总是无话可说,也失去了以往自然相处的能力。我妈办头七的时候,老爸还在阳明医院住院观察,她的遗照被我暂时摆在客厅旁边的桌子上,距离电视机和那台银色收音机不远,往后那张照片就一直待在那里了,再没人去动过。它长年被摆在那个位置,那台老收音机故障扔掉后,它也还在那里。

  偶尔看电视时,我会心神不宁,余光里有种错觉,旁边那张照片里的老妈,眼睛正在看着我。旁人听起来像是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但于我、甚至我弟来说,它始终是一块难解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