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事_作者:台北人(7)

2017-08-02 台北人

  这间房子是老公寓,夜半时厨房偶尔会出现吱吱吱的声响,是老鼠的声音,所以家里有摆着黏鼠板的习惯。我妈生前是个胆小如鼠的女xing,最怕的东西又是老鼠,只要听见厨房传来她的尖叫声,家里三个男人就明白八成又是老鼠现形了;当黏鼠板沾到属于它的猎物时,通常都是我们三个大老爷们负责轮流去收拾,有几次捕到的大老鼠,死相难看,大约是牠们的皮毛被胶水黏到后还在垂死挣扎,最后搞得皮开ròu绽肚破肠流,弄得厨房臭气熏天……以前我在处理牠们的尸体时,有时是一边嫌恶又一边止不住地想,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挣扎,饿死总比被扒皮来得qiáng吧。那时老妈就会躲在客厅远远地问:「好了没呀?收得gān净点,新的黏鼠板记得摆上去!在柜子里,角落放点柚子皮啊……」……

  彷佛又听见她唠叨的声音。

  『所以今世里,不停地寻寻觅觅;于是萍水相遇,于是离散又重聚。我心盼望,让浓qíng一段随时光流远,再回到开始......』

  电视屏幕里的光闪烁着,《玫瑰人生》是当时台视热播的八点档,讲的是旧时代里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位中国女人的爱qíng故事,我妈一到准点就守在电视机前,连续剧开头许景淳的歌声在客厅里响起,那一小时里没人会跟她抢电视,反正也抢不赢。她时常在饭桌上对着我们父子三人唠叨剧qíng,抱怨我们没人陪她看电视,她说要等的结局,最后也没能等到。......

  空气就如同我妈那张照片的颜色一样,黑白而匠气。

  『莫忘记,就算在冷暗的谷底,只要你将该我的还给我。我也以最炽热的还给你,此qíng不渝....』

  「老大,弟弟考上了成功啦!」

  「老大,别乱扔袜子...」

  「老大,过来陪妈看电视。」....

  那几秒钟,我发现自己没有勇气直视那张照片,并不是害怕,不,或许也有一点害怕…...窗外偶尔传来马路上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家里很安静,心脏被扔到qiáng酸里浸了一回,反复捞起又扔进去,灼人的悲哀来自四面八方,突然就从我的眼耳口鼻里倒灌进去,我压住自己的胸口,上半身几乎压到大腿上,起初还在忍,咬紧牙关地忍,很快再也忍不住......我坐在沙发上,那是老妈过世后,我第一次在空无一人的家里痛哭流涕。

  这一刻我无比肯切地意识到:自己没妈了。

  我没妈了。真没妈了……

  我是那种典型的逃避型xing格,有些问题宁愿让它就摆着腐烂,也不愿主动去面对。好比当年老妈的事;好比日益盘旋在家里的灰色气氛。我习惯逃避。把家里的责任扛在肩上看似辛苦,其实不过是在问题与问题之间做了选择,我率先抛弃了最不想面对的那个选项,其他全数丢给程耀青去承受。我从未问过他的意愿,家里的气氛很糟,我想他也不是真的愿意被锁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房子里,但又能怎么样呢?对────不能怎么样。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我就是他,我深信,要是我弟曾经坚决抗议,也许今天我们的角色会是对调的也说不定。

  但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却不见得比一肩扛起家计的我轻松好过。

  今天这个家变成这样,我怨恨的对象一直在转变。我妈过世之前,我怨过她;也恨那群飚车仔。我恨那个叫刘芝梅的妇人。我恨过我爸。也恨过自己。到最后这种恨意又变了,成了一盘散沙,也没能随风消散,它是一团无限延伸的困惑,让人难以打从心底明朗起来,甩都不甩掉它。

  我妈的丧事办得极简单,没通知太多人,除了我们兄弟俩,就剩几个零零散散探望的两家至亲。我跟我弟在守灵和到医院之间轮流,我弟似乎察觉到我不是那么愿意到医院里,也没有问过我,就自顾地待在医院里常驻,只抽空回来家里上柱香、洗个澡,每次待得不久。

  巨变让这个家集体变得骨感而沉默。以前都觉得一家之主是我爸,他不能倒下,没想到少了妈,那一年,我们也离行尸走ròu差得不远。

  .....在白事结束很久后,程耀青在某一天晚上突然走到我房间对我说:「……我梦到妈了。」

  那时很晚了,房间没开灯,我躺在chuáng上,看着黑幽幽的天花板,无半点睡意。

  过了很久,我問:「妈有jiāo代什么吗?」传说过世的至亲会来托梦,我却从没梦过我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