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忘记那一天。当整个空间开始剧烈的摇晃时,前几秒不知为何,我忽然从熟睡中倏地睁开眼睛,房间黑漆漆的一片,安静而死寂,什么都没有,我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没几秒钟,地震就来了。
柜子上不少东西掉落下来,CD、书、车模型…...要不是我爸冲到我房门口大喊:「青仔!」,我都还躺在chuáng上一动不动。我忽然觉得很累,只觉得这场前所未有的有感地震还不够巨大──在人人惊慌奔逃的时候,我茫然瞪着天花板,一点都不想跑。
后来再回忆那晚,在那我装睡不醒的十多秒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死,还是不想活了,我只知道,我并不害怕,那怕一眨眼房子就此倒塌、天花板朝我垮下──
……程耀青跪在地上哭了。
我清楚明白他不是跪我,只是对于我的『默认』,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幼一直很聪明,只要是他下定决心努力要去做的事,几乎没有不成功的。程耀青就是以前小学老师不断会给每个小朋友洗脑的那类故事中的主人翁,只要有耕耘就有收获、努力必定有回报的那种人。看看他的人生,确实也是按照这种轨迹发展,读书考试,成家立业,我们家的程耀青虽然不是天生的人生胜组,却真的长大了───可那一天,他又像回到以前十几岁的时候,哭了。
都说男儿膝下有huáng金、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天的程耀青,因为我承认自己是同xing恋这件事,做了这两件自古以来男人最不轻易做的两件事。
我坐在chuáng边,没有言语,没有看他──只看着地上。
程耀青那白痴,居然连妈的照片都捧到我房间里来,他抱着我妈的照片跪坐在地上,鼻涕横硫,哭得他妈就像是自己亲儿子搞同xing恋一样愤怒、绝望。这样熟悉的一幕让我想起十几年前,哪时老妈过世不久,有天半夜,还在读高中的程耀青也是这么忽然地跑到我房间里,对我说:「哥,我梦到妈了……我梦到她了……」然后开始抱着我哭……
有时我觉得程耀青不管再大,都还像个小孩子───或者说,在我跟我爸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挂着金猪头的臭小子。
现在都要二十九了,他依然跪在这里哭,那时他已是一个好女人的丈夫,也是一对儿女的父亲。他居然又跪在这里,抱着我们妈的照片。照片里的双眼正看着我呢,我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她了,照片里的脸数十年如一日的没有变。她永远也不会变了。
程耀青抹着发红眼角,像个惊慌失措的大孩子,他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膝盖,
说:「哥,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这没未来的,没希望的……我们好不容易慢慢变好,现在什么都好了!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我无话可说。
程耀青很久没有这么软弱的样子了。我以为自己会非常恐惧,实际上
我只是觉得很累,累到一点多余的反应都做不出来。只想好好睡一觉。
家里空气中好久不见的灰暗颜色,似在那一天又回来了。我闭上眼睛,那年我三十六岁。
其实我大以不要承认的。那时我的身边并无对象,也将近一年没有真正的xing生活。因为我跟高镇东早已彻底的分手。
他最后一次选择离开的方式相当决绝。是死亡。
他被人当街砍死。
那是一九九九年。那个月程耀青结婚。我亲手点燃家门口那两串劈哩趴啦的大红鞭pào,穿着生平第一套量身订做的西装,陪着我弟弟,去把容家娶回来。
喜宴那晚,好多亲戚都红着眼眶,「好在啊好在,终于啊──终于什么都好啦!」是啊,多好的喜事!......
我们家许久不曾这样热闹。那一天我爸容光焕发,整个人看去都年轻了好几岁。
程耀青这个新郎官牵着容家在台上说致词时,最后一句,还抱着容家一二三地一起喊出来:「哥──我们爱你!」……
我尴尬地站在台下。
賓客們哄堂大笑,掌声如雷。
幸福得来不易,说得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那个五月,程耀青结婚,家里终于迎来久违的喜悦,也是那个五月,从此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梦里有一片喜洋洋的红。有那辆我亲手改好的CB-I。有那两张过期的张学友演唱会门票。还有那两张过期的机票。里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高镇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