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正的表qíng沉重。
阮君烈说了一阵话,感到有些累。
周秉正去斟茶,倒一杯水,端过去。
阮君烈喝一口水,休息片刻,感叹道:“没什么好办法,你只能重新开始。我这一生只有前半辈子的功业,后半辈子碌碌无为。”
周秉正劝慰道:“伯父功成名就,福寿双全。”
阮君烈摇头说:“过日子罢了。你在一个小地方,如果想着一点点名利和福寿,坐井观天,就不可能有出息了。”
周秉正被他数落,低着头。
阮君烈心中绝望,吁出一口气。他一直在想叶鸿生,现下忍不住又想起来,想起很多往事。阮君烈缓缓地说:“没有捷径,你只能去担当,一步步地尝试,最大程度的牺牲。纸上谈兵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要忍耐,看轻名利。”
周秉正吞了一下口水,慎重地点头。
不管他听进去多少,阮君烈如释重负,像是完成一项重大任务。阮君烈在他手上摸了一下,说道:“好孩子,慢慢来。天晚了,你回去吧。”
周秉正走后,又陆续来了几个客人,都是老朋友。阮君烈勉qiáng说了几句话,觉得很累,让彤生进来,将他们送走。
彤生进屋里,服侍父亲吃了点东西。
用过粥饭,阮君烈想起一件事qíng。最近来访的人很多,等他出殡的时候,送花圈挽联的人肯定也很多。阮君烈嘱咐彤生,等叶鸿生来了,叫他给自己写挽词。
阮君烈慎重吩咐:“一定要单独烧给我。”
彤生记下来,心中不免难过。
彤生说:“爸爸,好好休息,你不会有事的。”
阮君烈平淡地说:“不必难过。后事总要安排。”
彤生含悲道:“安排过了,你放心。”
阮君烈躺在chuáng上,寂寥地望着窗台。
天色变暗,黑夜即将到来。鸟雀归巢。
阮君烈长叹一声:“原来,我一生的努力只为完成普通的生活。四十年前,我怎么会相信?”
彤生不懂父亲何出此言,只感觉到莫大的悲伤,在他chuáng边垂泪。
阮君烈疲惫地说:“去吧,让我睡一会。”
彤生站起来,给他看了一下输液的qíng况,又给他盖好被子。阮君烈让儿子把监护设备关掉,认为不舒服。彤生迟疑着,看父亲状况尚好,便顺从了他。
彤生说:“炜生回来了,晚上让他陪你?”
阮君烈说:“不用,让他休息。我想安静点。”
彤生嘱咐父亲,如果不适立刻按铃。
彤生拉上窗帘,离开房间。
周围寂静下来。
黑暗中,阮君烈回想起了让他一生无法释怀的某个夜晚。
叶鸿生离开司令部之前,他们曾经一起到山中,路上看见村人打渔。他们双双坐在荷塘边,星光朦胧。叶鸿生曾经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当时,阮君烈认为平淡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东西,如今回想起来,心头滴血。他压住胸口,感觉到翻江倒海的疼痛。
无人的时刻,阮君烈低声念叨:“天地不仁。”
他曾经哀叹,想象得出叶鸿生一定饱受蹉跎,忘记把他自己算进去。想走向辉煌,他放弃过普通人的日子,结果等待他的是另一种平淡的家庭生活。后一种生活里没有他念念不忘的人,没有叶鸿生。
阮君烈心房震颤,用手捉紧被单。
为了尽到本分,他半辈子不能提自己喜欢的人,假装忘记他,假装他不存在,假装不在乎他的死活,这种作伪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周培每次叹气,不松口,阮君烈都恨不得扼死他,暗暗想扼死他。阮君烈也明白,自己纯粹是迁怒,无法脱离困境的bào怒。
如果在平淡的生活中,他并不中意的普通生活中,还不允许他去想念,去接触他唯一钟qíng的人。这种生活枯燥到极点,只能算作修行。令阮君烈更加不满的是,修行到最后,好多事qíng仍旧不是他说了算数。
今天他见过周秉正,似乎卸下千斤重担,全身轻松。面对死亡,他从未有过的高兴。一切该尽的政治义务全部尽完,他可以专心地想叶鸿生。
一种带有漂浮感的快乐让他意识到——死亡真的迫近了。
阮君烈带着一种特殊的快乐,迎接这一时刻。
他的眼前蒙着一层雾,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是不妨碍他去看叶鸿生。他决定把叶鸿生从虚空中叫出来,提前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