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周闻唯一感到不满意的是,适逢学生运动的盛行,周起常常上学归来,就满口的工人运动和布尔什维克,一副志气满满的样子。周闻却觉得参加那些社会活动不实在,尽早学了出来找个工薪高的工作是正经,也能及早还了翁老师这个人qíng。
而翁之运别的事关心的紧,在这件事上从来不多加评断,默许着他做。
不幸的事qíng终于发生了。
就在周起即将毕业的那年,学生游行和警察发生了冲突,骚乱当中警棍击中了他的后脑,当场毙命。
这条人命自然无从申诉,把这个弟弟奉为掌上明珠的周闻一下子崩溃了,待在和弟弟同住的屋子不肯出门,不吃不喝也不睡,刚过半日便发起高烧,送进屋的药也不喝,只盯着周起的遗物发呆。
翁之运不忍责怪,劝药也劝不下,却也每天都把药煎好了送到屋里。
三天以后,周闻不治而喻,一大早出了屋,赶去找人将周起的尸首烧了,旧衣裳都捐给了比他还穷的人家,留了个未来得及送给弟弟的记事本随身带着。
没两个月,翁之运照例去西北购药,周闻跟着去了,两人把周起的骨灰葬在保定城外,当年翁之运遇见他们的地方。周闻说,那里虽跨了省,却离家不远,翁老师收留他们是他们新生的开始,所以要葬在那里。
那是个清晨,下着蒙蒙的细雨,骨灰入了土,翁之运还有事,先行离开,留周闻一个人站在坟前不言不语。
傍晚,当翁之运处理完事回来时,见周闻还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不禁皱了皱眉,想上去劝慰,人死不能复生,但没想话未到嘴边周闻先开口。
“翁老师,您认识他们吧?”
翁之运诧异,“谁们?”
周闻扭过头望着他,脸上的表qíng凝重,“就是宣扬那些思想,组织学生和工人抗议的人。”
翁之运一惊,没有接话。
“我知道您认识,所以小起那么热心参与时,您才不去阻止。”
“小闻……”
“您每隔几个月,甚至有时每隔几天就会有不少的药材运出去。”周闻象是完全没听到似的,仍旧自顾自的说话,“所以铺子总是入不敷出,那是送给他们军队的吧?”
“小起的事我也很伤心,但……”翁之运有些着急了。
周闻却笑了笑,说了句让翁之运大吃一惊的话:“老师您果然也是相信他们的,小起也相信他们。我想,加入他们,小起想做的事,我帮他完成。”
他最后几个字说的肯定,每个字都铿锵有力。
翁之运沉默了许久,应下了他。
凭借周闻的身世,周起的口碑,有了翁先生的推介,加入的事很顺利。
他头脑冷静,手脚也利落,被分到了qíng报部门。继续在翁之运的铺子里做活,边做些消息的传递工作。
这样维系了不到一年,翁先生逐渐发现中药成效慢,对许多外伤感染效果治疗不足,并不适宜战时的需求,很多伤员在转移中就白白牺牲了。
于是他毅然决然的盘掉了慈世堂,卖了几处地产,跟亲戚断绝了来往,搬到武昌,租了个小屋。改通过各种途经走私西药,有时会有些回报,有时就算是捐赠,基本都在消耗祖上遗留的家财,仅靠向熟客倒手些人参、雪莲之类的罕物回收些资金维持家用。
而周闻工作做的好,很快得到了重用,并委以更加重要的任务。
话可以说的简单,但这两年几乎每天都是惊心动魄,每每都是擦着牛头马面的衣襟走过来的,死过三个搭档,自己也有两次被捕,严刑拷打之下,丝毫没有屈服,两次险中得救,幸运的捡回条命。
周闻觉得自己配不上“铁铮铮”三个字,但生活如此反复着,他逐渐活得麻木,愈来愈象块铁了,心底唯一柔软的那块,伤口结了痂,痂没有脱落,反而越长越厚,最终被包裹的结结实实,连他也都忘记了那份执着的感觉。
这年他因公到了北平。
有张笑颜刺穿了那层痂,一个第一次见面,就晕倒在他怀里的少年。
他没上过学,不似周起有学识有抱负,只是个普通的穷人家的孩子。
周起走的那年,跟他正好是差不多的年纪,都有张会说话的笑脸,gān净无邪。
那孩子身上总有股安静温暖的味道,象小时候母亲的怀抱。
他爹总说他身上去不掉的奶腥子味儿,一辈子注定是个rǔ臭未gān的臭小子。说话的时候满是溺爱,周闻很羡慕,即使后来知道这对父子,一个是早就去势的太监,一个是野地里捡回来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