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奕一面把方思慎往里领,一面大声道:“老师,小方来了!”回头解释,“老师耳朵不太好,说话声小了听不清。”
小白楼的房子均为二层复式,面积十分可观。然而触目可及,到处堆满书本字纸,显得非常拥挤。
走进饭厅,就见一老一小占据餐桌两头,正埋头苦吃。小姑娘不过六七岁,整张脸都埋进饺子碗里,一抬头嘴角一圈酱汁。老头儿跟前摆的却是一碗油泼面。人gān瘦gān瘦,白发几乎掉光了,仅有几绺贴在鬓角上,一抬头,脸上全是褶子,嘴角一圈红油。
方思慎早知华鼎松已过古稀之年,这一照面,还是觉得比想象中更显衰老。恭恭敬敬站直身子,提高嗓门:“老师新年好!”
这时郝奕媳妇也从厨房出来打招呼,华鼎松侧头冲她道:“添半碗面,油辣子再多放点!”嗓门极大,嗡嗡回响,声如洪钟。
方思慎也不知老头瞅见自己没有,看眼前一老一小吃得投入,不由莞尔。郝奕拉他在桌边坐下:“老师一辈子率xing不拘,你习惯就好了。”
那边他媳妇正笑盈盈地拒绝老头的要求:“您要觉着不够,吃几个饺子,面条太硬。辣子可不能再加,妞妞爸说了,您得少吃刺激xing食物。”
郝奕又向方思慎解释:“老师籍贯楚州,喜欢吃辣的、香的、脆的、有嚼劲儿的。不过年纪太大,肠胃功能退化,这些东西都得尽量少吃。在疗养院有医生护士看着,回了家难免忍不住。”
方思慎点头应一声,心底有点儿奇怪,又一时想不出哪里奇怪。
那边老头愿望未遂,小心翼翼扒拉光碗里剩下的面条,把红油汤也喝了个gān净,连筷子都不放过,意犹未尽舔了又舔。
郝奕起身进厨房盛了一碗面汤出来,递给方思慎:“你给老师端过去,原汤化原食,助消化的。”
方思慎双手接了,稳稳当当放到华鼎松面前。
老头这才抬眼,正经看了他一回。
方思慎突然一下想明白到底哪里奇怪了。从自己进屋开始,郝奕师兄种种言行举动,怎么琢磨怎么那么像……托……孤……呢……
老头喝口面汤,正襟危坐:“方思慎?”
赶忙收敛心神,朗声应道:“在。”
“看面相倒是不错,就不知心术如何。”华鼎松指指他身边的郝奕,“这个当初光凭面相也是一脸忠厚,名字也起得人模人样,摇头摆尾求我收留。你看看,如今竟敢带着老婆孩子来要挟我。”
方思慎隐约从高诚实那里知道,当年郝奕因为被条子生挤走名额,他一个边区小教员毫无门路,绝望之下威胁院里要自杀,这才被派给了华鼎松。
郝奕一颗大脑袋垂得低低地,就差下跪了:“老师,您别这么讲……”
“唉!算了。玉门书院许给你的好处,在我这耗一辈子都捞不着,也不怪你。”
听到这,方思慎也能猜出几分了。玉门书院是凉州最好的国立大学,可惜在全国仍然排不上号。像郝奕这样的从京师学成归去,估计房子、职称、课题经费都不成问题。宁为jī首,毋为牛后,不少外地考来的博士,特别是已成家的,往往挣扎再三,最后都做了郝奕同样的选择。
“老师,对不起。长安米贵,妞妞明年就该上学了,我……”郝奕突然抓过方思慎的手,“这不方师弟正好来了,方师弟温柔敦厚,年轻有为,一定能将老师的学问发扬光大……”
华鼎松冲他摆手:“走走走,一边去!”望向方思慎,层层褶子里眯着的一对小眼暗藏jīng光:“听说你本来跟着张chūn华?姓张的小兔崽子最喜欢压榨学生劳力,专招听话能gān的。你因为什么得罪他了?”
华鼎松是张chūn华父执辈的学者,言辞间毫不留qíng。方思慎被老头子的语言软bào力惊到了,愣了一下,才按捺住心头快感,恭谨道:“是关于‘甲金竹帛工程’汉简作伪的事。”他的事国学院几乎人人皆知,老头不过当面证实。
“‘甲金竹帛工程’汉简作伪哪?”老头子拖长音调重复,神色间说不尽的嘲讽之意,“‘甲金竹帛’,确立文字信史是吧?我告诉你小子,文字信史,它就是一个伪命题!有了文字这东西,才没了信史。‘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何以入了文山《正气歌》?因为敢用文字记录信史的,自古就没几个!司马子长腐刑而后,泱泱大夏,算是绝了种了!”